卯时正刻,大泓万安城以南的校场笼罩在一片灰白色的晨雾之中。
雾气湿润清冷,贴着地面缓缓流动,模糊了远处旌旗的轮廓。
点将台上,一面巨大的铜鼓被力士敲响,沉重的声音三度震彻校场,仿佛连雾气都被这声浪推开了一些。
台下,三百名从京畿金吾卫中精选出来的骑兵已列队完毕,他们身着统一的制式铁甲,肩甲和护心镜在稀薄的晨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微光,长长的队列在雾中蜿蜒,如同一条蛰伏的、鳞片闪烁的钢铁巨蟒。
点将台正中,立着此次奉旨出京的钦差正使,姚子恒。
他年方二十八,面容尚带几分书卷气,身着绯红色官袍,腰束玉带,头戴代表进士出身的金冠。
那金冠在迷蒙的雾气里,散发着温润而不刺眼的光芒。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离开京城,更是第一次被太后亲自点将为“钦差”,肩负着设立“皇市内库”的重任。
他双手恭敬地捧着一卷明黄色的懿旨金轴,面向肃立的队伍,清了清嗓子,声音清朗,却带着难以掩饰的京城官话腔调,高声宣道:
“奉太后懿旨,筹建皇市内库!我等即刻启程,前往定远,取其章程,习其规制,扬我大泓天威!”
鼓声的余韵似乎还在空气中震颤,随行的核心班底已按序出列,站到姚子恒身后。
为首的是内库副使沈观砚,年约四十,面容清癯,一双眼睛看人时总带着盘算的精明。
他曾掌管过太后的部分私库,对钱粮数字极为敏感,宽大的袖袍中似乎永远藏着一架白玉制成的小算盘,即便行走站立时,手指也习惯性地微微拨动,仿佛在无声地计算着得失。
接着是铸币局的总工匠鲁铜山,他身形魁梧,肩膀宽阔如铜铸,裸露的手臂肌肉虬结,布满烫伤和锤打的痕迹。
传说他双手感觉极其敏锐,能凭空掂量出“一钱”银子的细微误差。
他背上负着一个沉甸甸的特制木箱,里面装着的,是准备用来复刻母版的、光洁的“皇市内库”空白铜版。
第三人则有些特殊,是绣衣直指燕青鸾,一位年约二十七的女子,面容姣好却神色冷峻。
她身着暗色绣衣,腰间的直指腰牌旁,用红绳系着一根纤细却坚韧的青丝,那是离京前太后亲手所赐,象征着“如朕亲临,可先斩后奏”的无上权力。
最后是那三百京骑,他们并非普通卫兵,皆是从皇帝亲军“金吾卫”中抽调的精锐,每人左肩头盔上都插着一根醒目的洁白翎羽,号称为“白羽骑”。
他们此行的任务,既是护卫钦差安全,也隐含着监视钦差行止的意味。
姚子恒见人员已齐,抬手做了一个手势。
只见三百白羽骑动作整齐划一,各自从马鞍旁取下一个造型奇特的物件。
那物件外形是一个圆筒,但筒身以精铜打造,外层镀金,上面精心雕刻着“皇市内库”的字样以及蟠龙纹饰,在晨光下金光闪闪。
此物名为“大泓滤镜”,寓意“天子目光所及,皆需审视”。
它既可用于远观定远互市的运作,也可近察“三印新券”上细微的“盐窗”暗记,更是一种权力的象征:凡透过此镜所见之物,理论上皆需被“抄录”下来,最终收归皇家所有。
紧接着,一名内侍捧着沉重的金漆木盒,当众开锁。
箱盖掀开,露出里面存放的懿旨附件,懿旨要求收集以下物件,定远互市母版的全套图纸拓印本,几张用于透光检验的“三印新券”样品,记载着特制盐纸大致配方的摘录,治理赤泊渊干井的工程示意图,以及十块表面打磨光滑,等待雕刻的空白“皇市内库”母版铜坯。
这些附件的封皮之上,都用朱笔赫然写着四个字:“按需调取,抄后不返”。
这无异于给了姚子恒一把无形的“尚方剪刀”,允许他在定远地界上,见到任何有价值的技术与规制,都可以剪取下来,带回京城。
点将仪式进入高潮。
姚子恒庄重地举起手中的大泓滤镜,对着东方渐升的朝阳做出映照的姿态,一道反射的金光瞬间射入肃立的骑兵阵列。
三百白羽骑同时举起兵刃,齐声高呼,声浪震天:
“抄其作业,不折其尺!取其真经,不伤其龙!”
这口号显然经过精心设计,既表明了学习借鉴的目的,也强调了要保持边关稳定,不得损伤镇西军这根朝廷支柱。
巨大的呼声震得校场上空残余的晨雾加速消散,连周围光秃树枝上的残雪也被震得簌簌落下。
这景象仿佛是一种预告:这支代表着皇权的队伍,即将在千里之外的定远,落下“皇市内库”的第一笔,而这一笔,或许会勾勒出新的财源图景,也或许,会不经意间触碰到某些势力的敏感神经,甚至可能“折断”某些人赖以生存的“刀锋”。
誓师完毕,大队人马开始做最后的出发准备。
姚子恒却借机将沈观砚、鲁铜山、燕青鸾三人唤至一旁相对僻静之处。
他环顾四周,确保无人偷听,这才压低了声音,传达太后的另一层深意:
“太后另有口谕:此去定远,务以‘取尺不折秤,取经不伤和’为要。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燕青鸾腰间那根青丝,声音更沉,“倘若镇西军中人,倚仗边功,骄横跋扈,阻挠皇命……则可临机决断,先斩后奏!”
说完,他竟亲手将燕青鸾腰牌旁的那根绣衣发丝解下,小心翼翼地缠绕在了自己玉带的内侧。
这个举动,既像是给那象征皇权的大泓滤镜加上了一层柔和谨慎的外交面纱,又无疑是给自己随身携带了一道冷酷无情的杀手锏。
出发的鼓声最后一次隆隆响起,沉重的城门在绞盘声中缓缓洞开。
三百白羽骑护卫着中央那辆装饰华贵的金凤钦差轿,如同一道铁流,缓缓驶出京城。
车队一路向西,轿身随着路面起伏而轻轻摇晃,将一杆代表着皇家私欲的秤,提前摇进了定远城那尚未散尽的晨雾之中。
而在那迷雾的尽头,镇西军磨砺已久的战刀、草原部落昂首的狼首图腾、玄溟宗深藏不露的权衡之秤,似乎都同时感应到了什么,悄然闪烁起冰冷的寒光,静静地等待着这支队伍,一步步踏入他们早已布好的无形秤盘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