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正刻,定远互市署的正堂前气氛凝重。
三百白羽骑分列两侧,盔甲鲜明,将那顶华丽的金凤钦差轿拱卫在石阶之下。
轿壁镶嵌的铜镜在初升的日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晃得周围围观商贾几乎睁不开眼。
姚子恒身着绯红官袍,头戴进士金冠,步履沉稳地踏上堂前丹墀。
他面色肃然,当众展开一卷明黄色的卷轴,那卷轴边缘装饰着繁复的金凤纹样,正是所谓的“抄单”。
他清朗的声音带着清晰的京城官话腔调,在寂静的堂前响起,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铜珠落在玉盘上,清晰而不容置疑:
“奉太后懿旨,筹建皇市内库,特至定远取经。兹列需抄录事项五项,着定远互市署即刻配合施行。”
他逐字宣读卷轴上的内容:
“其一,三印新券全套母版,需现场拓印,缺一刻痕不得藏私;
其二,辨别伪币之全流程,包括透光、压纹、盐窗检验等,需逐项演示并记录,确保过关;
其三,特制盐纸之完整配方,涵盖盐卤浓度、纸浆比例、压纹机牙构造等,需全套呈交;
其四,治理赤泊渊干井之核心技术,包括滑轮组设计、泵机详图、止水秘法,需一并抄录;
其五,与草原部落所签之干股契约,涉及绢铁比价、干股分成细则、狼首火漆印样,需原样拓印备案。”
卷轴的末端,赫然盖着两方朱红大印,一方是“皇市内库”,另一方是独特的“金凤火漆”。
这两方大印,如同无形的龙爪,紧紧攥住了这五项要求,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霍煦庭身着青衫,静立一旁,面色平静如水,看不出丝毫波澜。
他面向姚子恒,脸上甚至浮现出得体的微笑,朗声回应:
“钦差大人既要借鉴我定远衡量交易的‘秤’,也要学习我们制定规则的‘尺’,定远自当尽力配合,以示对皇命的尊崇。”
然而,在他宽大的袖袍之内,无人看见的左手已然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利用痛感在掌纹间刻下了一个清晰的“拒”字。
血痕渗出,与那字的轮廓重合,却被深色的衣袖遮掩得严严实实。
他抬手示意手下,语气依旧从容:
“请钦差大人将此抄单留于堂内,市署即刻着手筹备相关事宜。”
——他留下的是这卷代表着皇命的卷轴,同时也意味着,接下了这场看似被动、实则暗藏玄机的较量。
当夜,镇西将军幕府内灯火通明,一场秘密会议持续到深夜。
霍煦庭与厉晚等人针对那五项“抄单”,精心制定了一套名为“明暗九级”的应对策略。
他们将每一项要求都进行了切割与分层:
关于母版,真正的核心母版深藏于枯井地窖,只提供事先准备好的、在非关键部位故意留有缺刻的副本,并告知钦差此版“尚需最终校准”,待其拓印完毕后,再行“补刀”完善。
关于辨假技术,只教授如何“看”出真伪结果,绝不传授如何“刻”制防伪标记;只给出鉴别的最终“结论”,绝不解释推导的详细“原因”和经验依据。
关于盐纸配方,可以提供大部分流程,但独独缺失记载最关键“盐卤浓度”配比的那一页。
关于干井技术,只提供外观和原理成品图,刻意隐去核心“泵机”内部最关键的细部构造与传动原理。
关于草原干股契约,可以出示文本,但代表草原信用的“狼首火漆”印样,只提供不完整的半边拓印,告知他们需回京后自行设法补全。
每一级的应对,都配以表面无比配合的“笑脸”,实则内藏一道精心计算的“缺齿”。
这就像给来势汹汹的“龙爪”戴上了一双柔软的恭顺手套,却在指缝之间,暗藏了锋利的刀片。
次日,当姚子恒查验第一批交付的“抄单”成果时,他看到的是拓印精美的母版纹样(当然是副本)、写满步骤的盐纸配方(缺了关键一页)、绘制细密的干井图纸(缺失核心部件)。
他满意地点点头,对身旁的随从称赞道:
“定远方面,果然识大体,可谓倾囊相授了。”
他全然不知,他所得到的“囊”,是经过精心分层的,每一层都恰到好处地缺失了最核心的那一点。
这些缺失设计得如此巧妙,使得来自京城的“龙爪”能够抓住“秤”的边缘,感受到它的形状,却永远无法真正触及和掌控那决定性的“秤心”。
夜深人静时,霍煦庭独自坐在书房,面对着一盏即将燃尽的残烛。
他缓缓摊开一直紧握的左手,掌心那由指甲刻出的“拒”字,已然凝结成一道深色的血痂,像一个私密的烙印,清晰地印在掌纹之中。
这血字,仿佛是为这场名为“抄作业”的皇差,盖下了一个只有他自己才懂的印记,无声地宣告着他的决心:
“热情,可以展示到指尖;但防备,必须深入到牙齿。度量利益的‘秤’可以借你们观摩,但制定规则、掌控命脉的‘心’绝不能割让。纵然是皇权真龙驾临,要‘抄’我定远的作业,也必须按照我设定的‘页码’来!”
烛光终于熄灭,室内陷入黑暗。
窗外,传来白羽骑夜间巡逻的脚步声和清脆的铜铃声,那规律的声音,仿佛是为掌心那个血色的“拒”字,加上一道又一道无形的锁。
而在不远处的金凤轿临时驻所内,姚子恒正心情颇佳地将第一份母版拓本,郑重其事地贴入特制的“皇市内库筹备日志”之中。
在日志的首页空白处,他欣然提笔,蘸墨写下了一句评语:
“定远同仁,深明大义,倾囊相授,毫无保留。”
墨迹在灯下闪着湿润的光泽,尚未干透。
窗外,巡夜的铜铃声再次隐约传来,那清脆的声响,仿佛是为这场表面和谐、内里博弈的“抄作业”盛宴,敲响了一声充满讽刺的暗笑。
真龙天子的代表,满心以为他们正在抄录的是能够衡量和控制一切的“尺”,却并不知道,那真正决定“尺”的价值和精度的“尺心”,依然牢牢深藏在幽暗的井底。
而打开那井口、触及“尺心”的钥匙,分散藏匿在草原部落的狼首图腾之后,在特制盐纸的微妙“盐窗”之内,更在霍煦庭那紧握的、带着血痕的掌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