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尔一世抵达后的四十八小时,雅西这座混乱的“临时首都”,开始呈现出一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粗粝而坚韧的生机。混乱并未完全消失,街头依旧拥挤,物资依然匮乏,恐慌的情绪也远未散去,但一种新的、名为“秩序”的框架,正在被强行嵌入这片混乱的土壤。
在大学临时总部的指挥下,雅西的市政功能被暴力重启。宪兵和警察组成的巡逻队,开始出现在主要街道和难民聚集区,严厉弹压趁火打劫和暴力行为,几起抢劫粮店和骚扰妇女的事件被迅速处置,涉事者被当众鞭笞后投入临时设立的拘留所,起到了强烈的震慑作用。混乱滋生出的黑暗角落,被权力的探照灯短暂照亮,虽然无法根除,但至少被压制回了阴影之中。
城市的公共建筑——学校、市政厅、仓库,甚至是一些废弃的工厂厂房——被系统地征用和清理。难民们被有组织地分流安置,虽然条件依旧恶劣,至少避免了露宿街头的惨状。一支由学生、市民和低级官吏组成的志愿者队伍被迅速组织起来,协助分发食物、维持秩序和进行基本的卫生清扫。雅西本地的居民,在最初的恐慌和排斥之后,也开始展现出摩尔达维亚人传统的坚韧与互助精神,许多家庭敞开门户,收容了无家可归的逃难者。
在总作战室里,变化更为明显。那台老旧的、需要手摇发电的无线电设备,在工程师不分昼夜的抢修和下,终于恢复了与外部世界的微弱联系。虽然信号时断时续,杂音很大,但至少不再是完全的音讯隔绝。通信兵骑着摩托车,甚至骑马,建立起了通往周边几个重要城镇和部队收容点的临时通信网络。信息的传递依旧缓慢且充满不确定性,但不再是完全的盲人摸象。
康斯坦丁内斯库总参谋长坐镇重新组建的“部队收容与重整委员会”,设在城郊的一个旧军营里。这里如同一个巨大的、嘈杂的蜂巢。从前线溃退下来的、失魂落魄的士兵们,在这里领到一块黑面包、一碗热汤,以及——如果运气好——一双新鞋或一件厚外套。军官们拿着花名册,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自己部队的番号,试图将走散的士兵重新归拢。尽管装备奇缺,士气低落,但至少,罗马尼亚军队的骨架,正在这里被一点点地重新拼凑起来。埃德尔一世甚至抽空亲自来这里巡视了一次,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沉默地走过那些疲惫而麻木的士兵队列,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无声的命令:重整,再战。
政府各部门的运作也开始走上轨道。虽然办公条件极其简陋,往往几个部门挤在一间教室里,文件堆积在课桌上,但权责被初步厘清。财政部开始清点带来的黄金和所剩无几的外汇,制定战时预算;内政部协调着雅西及周边地区的治安与民政;外交部则不停地向外发出求援的电文,试图为罗马尼亚这艘即将沉没的破船,寻找任何可能的救命稻草。
傍晚,埃德尔一世与海伦娜王后,终于在他们的临时住所——那栋拥挤的别墅里,有了片刻的独处时间。餐桌上只有简单的面包、土豆汤和一点本地奶酪。两人都显得异常疲惫,海伦娜的手指上甚至带着白天护理伤员时留下的细小划痕和药渍。
“城里的情况,似乎稳定了一些。”海伦娜轻声说,将一片面包递给丈夫。
埃德尔接过面包,却没有立即吃,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望向了遥远的南方。“只是暂时的止血,海伦娜。雅西的秩序,是建立在军队还能在摩尔达维亚站住脚的基础上的。如果德军继续推进……”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他顿了顿,看向妻子,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与愧疚:“你呢?我听说你今天一直在救助中心。那里……情况很糟吧?”
海伦娜微微点了点头,脸上掠过一丝阴影:“很糟,药品远远不够,每天都有伤员因为感染而……还有那些孩子,埃德尔,他们看起来那么小,那么害怕。”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振作起来,“但我们正在尽力。国际红十字会答应会尽快运送一批物资过来。雅西本地的医生和修女们,他们非常了不起。”
夫妻二人,一个执掌着国家的航舵,在惊涛骇浪中试图稳住方向;一个抚慰着国家的伤痛,在绝望的深渊边点燃希望的微光。他们各自坚守在自己的战场上,彼此支撑,却又共同承受着这份几乎要将人压垮的重担。
“我们必须守住这里,埃德尔。”海伦娜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为了外面那些人,为了罗马尼亚。”
埃德尔一世握住了妻子的手,那双手,一只因长期握笔和指挥而粗糙有力,一只因频繁清洗和劳作而微微发红。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握着。窗外,雅西的夜空没有星光,只有探照灯的光柱偶尔划过,提醒着人们战争并未远离。但在这栋小小的别墅里,在这对君王夫妇无言的相守中,一种比秩序更加深沉的力量——一种名为“坚持”的意志,正在黑暗中悄然生长。雅西,这座临时首都,终于在混乱的洪流中,抓住了一根虽然纤细却坚韧无比的救命绳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