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廿七日丑时,我睡眼惺忪被义父摇醒。
已经很久没吃东西的我感到又渴又饿,睡了差不多一个兑时,膀胱也憋得要爆炸。我先赶紧撒了尿,然后将义父给我准备的吃喝扫荡了个精光。
就在我想回房继续睡觉时,义父却叫住了我。
义父把我带到院子里,这时院子里停了好几辆马车,府上的好马包括小黄和它的妻妾子女以及大白的妻妾子女要么拉着马车,要么被跟着义父从代郡来的心腹骑着,只有小黄背上还没人。
“带着这些去陇西老兵营营地。”义父没啥废话,“十月以后陇西那边的超编老兵朝廷就不发军饷了,车里是足够营地开销一年的军资。”
“那府上怎么办?”我忙问,”还有,好马都走了府上一匹良马也没了啊!”
义父在我耳边用只能我俩听见的声音低声道:“放心,你二大爷死前早转移了一大半财产到府上,加上他的帛金,我们两头开支短期内都还算宽裕的。”他顿了顿道,“另外我们最近都猫在家里不会出远门,好马留着没用。代郡那边让老丁先顶着就行了。”
义父说完又指着其中一辆马车上看起来和别的车没什么不同的箱子说道:“那里面是申志凡和李胖虎父子的尸体,大将军前天后晌便派人送过来了,我下午已经检查过,都用石灰浸透了,路上不会有味儿飘出来。”义父叹了口气,随即道,“他们父子俩对李家还是忠诚的。你把他们送回陇西,将他们父子低调葬在祖茔的‘忠仆冢’。”
义父的这话已经很明确的告诉我:他大概猜到了李敢的死因。我点了点头,稍稍又对自己利用申志凡和李胖虎父子的行为产生了自责。但是事已至此,我只能按义父说的去办。就像李胖虎说他欠霍去病的只能来生再还,我坑这对父子的也只能来世再报了。
这时,义父让仆人又牵出一匹老白马,我颇费了些眼力才认出那是大爷曾经的坐骑大白——元光六年从匈奴都尉手里抢来的乌孙“西极良驹”。大爷在得到它后,一直带在身边,无论是漠南之战、元狩二年被左贤王围困之战还是漠北之战,甚至那次被霸陵尉为难,大爷骑的都是它。
大爷自戕后大白衰老得很快,身上毛已经掉了一大半,皮肤干枯,四蹄上的肌肉几乎没了,只剩骨架勉强支撑着身体。
义父带我来到最近的一辆只有两匹马拉的小一号的马车,他指着其中一个大包袱对我道:“这里都是你的衣物,你睡觉的时候我给你收拾好了。”
我“嗯”一声。义父又指着贡宪给我的两个箱子中的一个道:“这是我们爷儿俩这些年的全部存款,我大部分换了黄金,少部分是五铢钱。”他看着我笑着补充道,“你这接近一年出去挺能耐啊,不但没花钱,还多弄了十几万钱,都是小黄帮你赚的吗?”
“也不是,一会儿得空跟您细说。”我道,“还有笔大的十万钱在大嫂那儿,是给府上应急的。”
“那个钱你大嫂给我也放里面了,府上钱够用。”义父道,“不过你记住哦,这是你的私款,别的大箱子里是营地开支的公款,你不能混用哈。这里面总共有差不多两百三十多万钱,是你的全部存款和我的绝大部分积蓄,你要有计划的花销哦!”
我点头道:“知道了。”
义父又指着贡宪给的另一个箱子道:“你这些年也搞了不少‘宝贝’,我都给你规整到那个箱子里了。”
义父说着打开箱子,一件一件在我面前过了一下。
义父拿起的第一件物品是范冰姬抵押给我的不知道什么材质的簪子。他朝我笑笑,没说话就又放进去了。
他接着拿出钟离思聪给我的“无盐上宾”的卡,道:“不是万不得已,不要拿来换钱!”我点点头。
义父拿出的第三件物件我有些意外:是当年郭大侠交给我的陀螺。义父道:“收好,说不定有用。”他顿了顿补充道,“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我不会让你把它丢掉!”我忙点点头,其实我内心里从来不想丢掉那个陀螺。
接着,义父拿出了张骞的地图,道:“这幅地图你也收起来了?”
我点点头,道:“那年大爷让李敢拿去烧了,李敢交给我办,我寻思这东西未必一点用没有,所以就留着了。”
“挺好!也许真的有大用!”义父笑道。
接着,义父相继拿出林圭的腰牌以及绣衣和顶戴,道:“你还把全套行头弄起来了?”
“机缘巧合,做了个内行也瞧不出破绽的。”我忙道,“一会儿细细和您说。”
义父笑道:“说不说都没事,你平时锁好,注意用的时机就好。”
义父说完又拿出了定陶魏相的母亲魏何氏给我的半个镯子、孔安国给我的“被火竹简”和师傅汲黯给我的《帛书道德经》。他一一掂量过目,道:“除了这个《帛书道德经》,别的两样我不太清楚是什么,但是你也收好了!”
“嗯!”我忙道,“一定收好的。”
义父接着拿出程嘉在淮阳时为了感谢我给他出“议罪银”活命送我的铸钱图纸和葛谦卖给我的海船图纸,道:“这俩图纸你也收好了,许有大用。”他顿了顿道,“那个船的图纸是至阳家儿子给你的?”
“是的!至阳叔的儿子都很贤德!我跟着他俩学到许多东西!”我回道。
接着义父拿出了李敢给我的锦囊和李胖虎交给我的可以在焉支山山丹军马场换五百匹马的军牌,道:“这俩你都收好。牌子是胖虎给你的?”
“是的。”我本想多说些什么,但是不太想在义父面前提胖虎的事情就止住了。
义父点点头,最后拿出了那二十七个在定陶买的牙牌,道:“这个你睡觉时你二嫂跟我说了来龙去脉了。我觉得挺好的,我会让你二嫂的堂弟在开春后把人接去陇西。但是你考虑好两点:第一点是定好规矩,不要让妇人成为老兵们争夺的矛盾之源;第二点是控制好养这些人的支出。”
我点点头,道:“放心吧,我一定安排妥当!”
义父点点头,道:“到了陇西,找李戊,把他那边的图纸也都弄一份放箱子里。另外让他去一趟代郡,老丁有事情找他商量。”
我边答应着边牵好小黄,调整好姿势准备出发。
义父也骑上大白,幸好他已经是个干瘪老头,不然大白估计都承受不住他的重量。
义父骑稳,自言自语了一句:“大将军给的金疮药还真不错,这屁股已经不疼了。”说完他让开路的心腹家丁先骑马出发,然后是马车,最后我和他不远不近的并辔断后。
就在这个深秋的凌晨,李家的小院弥漫着桂花的香味,这让我想起了程良娣服毒追随李敢而去的那个晚上。
我走在最后,配合老门房轻轻关上了府门,将那满院的桂花香留在了院中。
我骑上小黄,追上义父继续并辔而行。此刻我并没有意识到:这将是我今生最后一次闻到这个院子里的桂花香。
等队伍正常行进,义父说:“一会儿出了城,你陪我去一趟冯翊,然后再去追他们。你的马快,要不了半天就能追上。”
我“哦”了一声。我知道他不太可能带着我回陇西,他还要在这边煎熬,等待刘彻对李家的阴招。不过我很好奇,他要我陪他去冯翊干嘛。我知道不可能是去拿卫青说要还我们的东西,因为“要带五十个马夫”,不可能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您打算何时去陇西找我?搬迁的事情我一个人肯定搞不来。”我说道。
义父冲我笑笑,说:“再说吧,差不多春天这边的事情应该就弄完了吧。”
“哦。”我回道,“那你这边还是要尽快交接啊,要是搬迁时您还没回去,别的部队来赶我们走,我可没本事处置。”
“呵呵,其实你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只是你还没习惯。”义父微笑着看着我说,“但是放心,交接拖不到那时候的。”
我正仔细琢磨义父的话中含义,一队巡夜的卫队拦住了我们。
义父纵马向前,将卫青赠与的令牌出示,道:“奉大将军命,出城公干!”
领头的士官长恭敬行礼,接过令牌验看了一眼后立即放行。
因为靠近北巡防营的驻扎地,短短一路上我们共遇到三组巡城卫,义父出示令牌后都是畅通无阻。
李家离长安厨城门本来就很近,我们很快就来到了厨城门下。本来还没到开门的时间,但是义父再次出示了卫青令牌。守城的尉官其实认识我们,他有点奇怪为什么李家人会有卫青的令牌,但是还是喝令以特殊程序开城门放行。
出城后,义父吩咐亲信驾车往扶风地区行走,经北地的“边军驰道”往陇西去。他告诉他们先走,我陪他去一趟别的地方就去追他们。
等目送往扶风的队伍正常行进了一阵,义父指着刚蒙蒙亮的长安城道:“再看一眼长安吧!你这一走,不知道何时才会再回来。”
我被义父说的有点伤感,我当然明白义父的意思:为了防止被刘彻秋后算账,我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是不能再继续在长安待着了,这也是他连夜送我出城的原因。
我最后看了一眼长安的城墙,心中思绪万千。想起从元光元年来到长安,一晃也有十八年了。
长安承载了我最好的年华、带给了我太多的美好和痛苦的回忆。但是我很欣慰!在我来时,我对自己说:我只要完成义父和李家交待我的事情、报答他们的恩情就好。今天走的时候,我可以自豪的说:“我没有忘记自己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