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我蹲在值班室门口抽烟,烟灰掉在鞋面上都没觉着。
地上那摊黑泥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它从大嘴宿舍的门缝底下渗出来,像沥青一样黏稠,正顺着水泥地的细缝往前爬。
最瘆人的是,那玩意儿还在动——一滴一滴从大嘴右耳流出来,砸在地上,慢慢聚成一个“井”字纹,四横四竖,规规矩矩,像谁用墨笔画出来的。
我猛地想起什么,翻出手机相册。
第56章拍的照片里,大嘴站在焚纸炉前,影子拖得老长,斜斜打在墙上。
我拿尺子比着屏幕量了一下,又跑出去站在同一位置,对着太阳照他的影子。
差了一寸。不多不少,正是一寸。
我手心全是汗。
翻出韩老拐临终前塞给我的那本破笔记本,纸都发黄了,字歪得像蚯蚓爬。
翻到“守夜人禁忌”那页,一行小字跳进眼里:
“守夜人影短者,魂已分寄,命随影消。”
下面还有一句被墨水涂掉的,只剩几个残字:“……三兄弟借身,童魂为引,影落一寸,寿减一年。”
我盯着那行字,后槽牙咬得生疼。
难怪大嘴这几天吃得下睡得着,眼神也清亮,可整个人像换了芯子。
他不是在恢复,是在被一点点填满。
凡子不信邪,非说要查监控。
他调出过去七天的记录,果然,每晚子时整,大嘴都会准时睁眼,下床,穿鞋,走路像踩棉花,但路线分毫不差——直奔值班室,拿起笔,在日志本上写下“今日值班:大嘴”。
字迹工整得像打印的。
更怪的是,每次写完,他都停顿三秒,笔尖轻点纸面,像是在等什么回应。
凡子把音频导出来,放了一遍又一遍。
背景里一直有极轻的哼唱声,调子歪歪扭扭,是那首《数星星》:“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他用声纹软件把音轨拆开,结果吓住了:那声音的声源定位,竟来自大嘴胸腔深处。
频率一比,和张小满生前幼儿园录音完全吻合。
“不是鬼上身。”凡子声音发颤,“是魂在体内活着。”
我们俩谁都没提影子的事。可那天中午,黄师傅又来了。
他背着个旧布包,站在院子中央不动,手里罗盘转得像疯了一样。
他抬头看大嘴宿舍的窗,眯着眼,忽然说:“他们换了壳。”
“谁?”我问。
他不答,只从包里掏出三样东西:三枚黑铜钱,锈得发乌;半截烧焦的红头绳,像是从葬衣上扯下来的;还有一块巴掌大的残骨牌,上面刻着三个字——庚、卯、戌。
“韩老拐死前托人送来的。”他说,“这三样,是当年埋小满时,从她手里抠出来的。她说,这三个名字,是她梦里听见的哥哥们。”
我浑身一激灵。
阿庚饿,阿卯冷,阿戌想娘。
那晚我听见的声音,原来不是幻觉。
黄师傅没进屋,绕着井走了三圈,把那块骨牌埋在井口往外三步远的地方,嘴里念着谁也听不懂的咒。
临走前他说:“明天挖出来,要是裂了,就说明他们不想走。”
第二天一早,我去看了。
骨牌挖出来时,裂成五瓣,每道缝里都在往外渗水,腥得像血混了土。
更邪的是那三枚铜钱——竟然长出了细小的根须,像是活物的触手,缠在他手指上,拉都拉不开。
黄师傅脸色灰白,低声说:“他们不想走,他们想活。”
那天下午,大嘴在午睡。
我站在床边,看着他平静的脸,突然发现他右臂内侧,那道从手腕爬向肘弯的红丝,又深了些,像血管,却不是血色,是那种烂肉才有的暗红。
我伸手碰了下,皮温冰凉。
我翻出黄师傅留下的红布——说是能镇邪的朱砂布,咬牙把他右臂缠了起来。
布刚绕上去,他眼皮忽然抖了一下,嘴角微微抽动,像是在笑。
我没敢多留,把门轻轻带上。
夜里我巡到井边,风突然停了。
井口边上,挂着那块红布。
月光照在上面,布面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我走近一看,喉咙顿时被什么卡住——
布面上,浮着三张脸。
模糊,重叠,像是从布纹里慢慢渗出来的。
一张嘴微张,像是在喊饿。
一张眼眶发黑,缩着肩。
一张脸贴着布,嘴唇无声地动着,像是在喊娘。
我蹲在井边,盯着那块湿漉漉的红布,三张脸在布纹里浮动,嘴角咧开,却没有声音。
风一点没有,井口黑得像口锅,倒映不出月光,只有一圈圈水汽往上冒,腥得人想吐。
我猛地回头——大嘴就蹲在井沿下,背对着我,右手正一下一下地抓着地面,指甲在水泥上刮出白痕,像是刻字。
我屏住呼吸凑近,看见他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阿庚要饭,阿卯要衣,阿戌要娘。”
字是反的,像是从井底往上写出来的。
他写完,头慢慢转过来,脖子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眼神空得吓人,瞳孔像蒙了层灰膜,嘴角却往上扯了扯,说:“他们饿了。”
我没敢应声,后退两步,脚绊在井边石头上。
他没追,只是低头又去抠那几个字,一边抠一边低声哼:“一闪一闪亮晶晶……”调子歪得不像人声,倒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回音。
我拔腿就跑,直奔值班室。
猴子已经在那儿了,脸色发青,手里攥着那卷朱砂布。
“我中午看见你缠的。”他声音压得很低,“可那红丝……它还在往上爬。我趁他睡着又缠了一道,加了黄师傅留的符纸,可现在……布没了。”
我盯着他手心空空如也,心里一沉:“井边那块,是你放的?”
他摇头,眼珠子瞪得发红:“我刚巡完冰柜区,看见凡子蹲在三号柜前,浑身发抖。”
我们俩一前一后冲进冰柜间时,凡子还站在那儿,手里捏着执法记录仪,镜头对准三号柜门——门大开着,内壁结满冰霜,白得发蓝,霜面上清清楚楚浮着三行字:
“轮班已续,契未断。”
字迹像是用指头划出来的,边缘还往下滴水。
凡子指着大嘴的方向,声音发虚:“他的影子……只剩半身长了。”
我顺着看去——大嘴站在值班室门口,背光站着,影子缩在脚前,像被剪掉了一半。
他不动,也不说话,就那么站着,像一尊刚从土里挖出来的泥像。
突然,他开口了。
不是一个人的声音。
是三个——低的、尖的、哑的,叠在一起,像三个人同时贴着耳朵说话:
“我们有名字了……可你还得留着。”
那声音一落,整个殡仪馆的灯“啪”地全灭了。
应急灯闪了两下才亮,再看大嘴,他已经坐到了值班桌前,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支笔,正低头看着日志本。
猴子咬牙走上前,声音发紧:“大嘴,写个字,写你自己的名字。”
大嘴没抬头,右手缓缓抬起,捏住笔,笔尖悬在纸上,微微发抖。
我盯着那支笔,喉咙发干。
他知道我们要他写什么。可那手,抖得不像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