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典籍库小院内的血腥气尚未完全散去,混合着硝烟与一种名为“死亡”的冰冷,固执地萦绕在空气中,提醒着方才那惊心动魄的生死一线。云织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粗重地喘息着。臂侧被匕首划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鲜血浸湿了衣袖,黏腻而冰冷。她撕下另一只相对干净的袖口布料,咬着牙,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坚决地进行着简单的包扎。
月光透过被破坏的窗纸,吝啬地洒下几缕清辉,照亮了地上那具逐渐僵硬的刺客尸体。那狰狞的面孔、涣散的瞳孔,无不昭示着生命的脆弱与争斗的残酷。云织的目光扫过尸体,心中并无多少杀人后的恐惧与不适,唯有劫后余生的冰冷与一种沉甸甸的明悟——从她踏入京城,或者说,从她在江南揪出疫情真相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踏上了这条无法回头的路,路的尽头,不是功成名就,便是万丈深渊。
她尝试再次凝聚心神,调动那双刚刚觉醒的“危险感知”之眼。眸中淡紫色的微光流转,视线再次蒙上那层奇异的薄晕。她谨慎地扫视着小院的每一个角落,门窗、屋顶、墙头……之前那两团代表刺客的浓郁灰黑色气息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院外远处几个方位若隐若现的、相对淡薄许多的监视气息,如同黑暗中窥伺的豺狼,带着警惕与评估,却暂时没有强烈的攻击意图。看来,端王府在损失了两名精锐刺客后,暂时选择了围困与观望。
这双眼睛,果然能洞悉恶意与危险!云织心中稍定,这无疑是她在接下来更加凶险的局势中,赖以保命的底牌之一。她轻轻触摸着眉心灵枢佩所化的印记,那温凉的触感带来一丝奇异的安抚。林院正的传承、灵圃的坐标、以及对医道药性前所未有的敏锐感知,这些都是她宝贵的财富,但如何将这些转化为实实在在对抗端王府的力量,还需要时间与契机。
就在她凝神思索,考虑是否要尝试联系柳清风,或者想办法将遇刺的消息传递出去时,小院那扇并未完全关拢的门外,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却并非刻意隐藏的脚步声。
云织瞬间警觉,“危险视觉”全力催动,目光如电射向门口!她“看”到,门外站立着一道身影,其周身缭绕的气息并非代表杀意的灰黑,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深沉忧虑、一丝决绝,以及浓浓疲惫的暗蓝色光晕,其中仅夹杂着几缕代表着谨慎与试探的淡灰色。
是谁?在这种时候来访?
“云大家,”一个低沉而略显沙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种云织意想不到的疲惫与……坦诚?“老夫李时雍,可否入内一叙?”
李太医正?!他竟然在这种时候,亲自来了?!
云织心中剧震,无数念头电闪而过。是来补刀?来试探?还是……别有目的?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气血与疑虑,将那小铜杵紧紧攥在手中,藏在袖内,另一只手则按住了腰间一枚淬了麻药的银针。
“门未锁,太医正请进。”她的声音尽量保持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吱呀——”一声,木门被轻轻推开。李时雍太医正独自一人,缓步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白日里的那身官袍,只是此刻未曾戴冠,花白的头发有些散乱,面容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憔悴,眼下的青黑清晰可见,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他进门后,目光首先落在地上那具刺客尸体上,瞳孔微缩,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了然,更有一丝深沉的悲哀。随后,他的视线才转向靠墙而坐、臂膀染血的云织。
他没有立刻靠近,而是就站在门口,对着云织,缓缓地、郑重其事地躬身行了一礼。
这一礼,让云织彻底愣住了。
“云大家,今夜受惊了。”李时雍直起身,声音带着一种卸下重负后的疲惫与沙哑,“老夫……是来向你请罪,也是来……与你摊牌的。”
摊牌?请罪?云织心中的警惕并未放松,但“危险视觉”中,李时雍周身那暗蓝色的、代表忧虑与疲惫的气息依旧占据主导,那几缕试探的淡灰色也并未转浓,反而有消散的趋势。
“太医正何出此言?民女不敢当。”云织谨慎地回应。
李时雍苦笑一声,那笑容里充满了苦涩与无奈。“不敢当?若非你身负异禀,机警过人,此刻躺在这里的,就不是他,而是你了。”他指了指地上的尸体,语气沉痛,“而这一切,究其根源,老夫……难辞其咎。”
他缓缓走到桌边,那里还散落着云织白日里整理药材的工具和部分未收起的典籍。他就着月光,看着那些东西,眼神恍惚,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云大家,你可知,老夫与林岐山,本是同科进士,同年入太医院,曾也是志同道合,立志以医道济世救人的挚友。”李时雍的声音带着追忆的飘渺,“他的天赋,远胜于我。他对药性的理解,对医道的执着,是老夫平生仅见。这太医院院正之位,本也该是他的……”
他的话语顿了顿,脸上浮现出深刻的痛苦与挣扎。“可是……权势二字,最能腐蚀人心,也最能逼人低头。端王府的势力,盘根错节,渗透朝野。他们看中了医药行的巨大利益,更想通过控制御药,来影响……甚至掌控某些大人的健康与性命。岐山兄性情刚直,宁折不弯,坚决不肯同流合污,结果……便落得那般下场。”
李时雍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哽咽:“那时,老夫……老夫畏惧了。看着岐山兄家破人亡,看着那些不肯屈从的同僚一个个‘意外’身亡或莫名获罪……老夫还有家小,还有门生……老夫……选择了妥协。”他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与深深的愧疚,望向云织,“所以,当端王府示意老夫接任院正,并对你多方打压,甚至在今日御前想要将你与林氏牵连定罪时,老夫……老夫都默许,甚至配合了。”
云织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澜起伏。她能从李时雍的语气、神态,以及那“危险视觉”中稳定而沉郁的暗蓝色光晕里,感受到他这番话的真挚。这不是演戏,这是一个被权势压垮了脊梁的老人,在深夜前来,进行的一场痛苦不堪的忏悔。
“但是……”李时雍话锋一转,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而坚定起来,那暗蓝色的光晕中,猛地迸发出一股代表决绝的亮白色,“你拿出了灵枢佩!你引动了林家传承!你甚至在御前,当着陛下的面,悍然撕开了那道脓疮!你做到了老夫想做而不敢做,甚至连想都不敢再想的事情!”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云织:“陛下已经下令彻查!端王府绝不会坐以待毙!他们今夜派刺客杀你,便是狗急跳墙!下一次,只会更加狠毒!云大家,老夫知道,此刻说这些,或许已晚,也或许不足以取信于你。但老夫今日前来,是抱着必死之心!”
说着,李时雍从怀中郑重地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仅有巴掌大小的扁平物件,轻轻放在桌上。
“这是老夫暗中搜集、隐匿多年的一部分证据。”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千钧,“里面记录了端王府通过几家白手套药行,向太医院输送劣质药材、虚报价格的账目副本,以及……几次他们试图在进献藩王的贡药中做手脚,被老夫暗中调换却不敢声张的记录。虽然不足以彻底扳倒端王府,但足以佐证你之前的指控,并指向几个关键的中间人!”
云织的心脏猛地一跳!目光瞬间锁定了那个油布包。这无疑是雪中送炭!
“太医正,您……”云织看着眼前这位仿佛一瞬间卸下了千斤重担,却又背负上更沉重决心的老人,心情复杂难言。
“不必多言。”李时雍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种近乎解脱的神情,“老夫苟活至今,愧对岐山兄,愧对医道初心。如今,是时候赎罪了。这些东西,你收好。明日,老夫会向陛下上奏,称病请辞太医院一切职务,并……会‘主动’交代一些端王府施加的压力,将水搅得更浑,为你,也为后续的调查,争取一些时间。”
他这是要牺牲自己的仕途,甚至可能引来杀身之祸,来为她创造机会!
“太医正,此举太过危险!端王府他们……”云织忍不住开口。
“老夫心意已决。”李时雍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云大家,你身负林家传承,又有陛下关注,是唯一有可能打破僵局,为岐山兄讨回公道,肃清这医药行污浊之气的人选。你……要好生活着,善用灵枢佩,善用你的天赋。”
他深深地看了云织一眼,那目光中有期许,有嘱托,更有一种视死如归的平静。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步履略显蹒跚却异常坚定地走出了小院,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云织独自留在满室狼藉与血腥中,看着桌上那个小小的油布包,只觉得它重若千钧。李时雍的摊牌与投诚,带来了关键的证据与内部信息,却也预示着,接下来的风暴,将更加猛烈与不可预测。
她拿起油布包,紧紧攥在手中,臂侧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但她的眼神却愈发清明与坚定。有了这些,再加上灵枢佩指引的“灵圃”,或许……她真的可以,在这绝境中,撕开一条生路,甚至……反守为攻!窗外,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即将来临,而那监视的豺狼气息,似乎又靠近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