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丘之上,风声呜咽,像是无数亡魂在低语。
林小满站在那座丈余高的石碑前,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石碑通体漆黑,仿佛能将周遭的光线都吸进去,表面密密麻麻全是刻痕,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逝去的生命。
然而,这些名字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字迹僵硬,如同用钝刀硬生生劈砍而成,充满了错漏和扭曲。
“孙玉兰”被刻成了“孙玉兰氏”,一个“氏”字,便抹去了一个女人作为独立个体的全部过往,将她沦为某个男人的附属。
而另一个名字,“李春花”,更是被粗暴地省去了中间的“春”字,变成了“李花”。
一个鲜活热烈的名字,瞬间变得单薄而陌生。
林小满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悲凉。
她伸出手,想用指腹去感受那些冰冷的刻痕,可当她的手靠近石碑时,一直被她握在掌心的那支炭笔忽然自行而动。
它挣脱了她的掌握,笔直地抵在了“孙玉兰氏”的那个“氏”字上。
她惊得倒退半步,死死盯着那支笔。
只见炭笔的笔尖,竟缓缓渗出一颗殷红的血珠。
血珠不大,却亮得刺眼,滴落的瞬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轻轻碰触到那个“氏”字。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坚硬的石刻仿佛遇上了滚烫烙铁的冰雪,那个“氏”字竟被血珠融化、抹去,不留一丝痕迹。
石碑上,清清楚楚地只剩下了三个字——孙玉兰。
一股寒流席卷了林小满的全身。
她终于明白了,这块碑不只是在记录死亡,它还在篡改、在扭曲,用一种恶毒的方式,抹杀着死者曾经存在过的真正印记。
夜色如墨,荒丘上的破庙成了林小满唯一的庇护所。
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将炭笔紧紧抱在怀里,却怎么也无法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倦意袭来,她陷入了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那座石碑前,只是碑下跪满了黑压压的人群,足有上千。
他们神情麻木,对着石碑虔诚叩拜。
一个阴冷、不辨男女的声音开始从碑身内传出,一个一个地念着碑上的名字。
每念到一个名字,跪在最前排的一个人影便会骤然僵直,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无声地化作一捧飞灰,被风吹散。
“下一个,李花。”
阴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林小满在梦中惊恐地大喊:“不对!她叫李春花!她叫李春花!”
可没人听见她的声音。
那个叫“李花”的女人,就那样在绝望中化为了灰烬。
林小满猛地从梦中惊醒,冷汗湿透了衣背。
庙里一片漆黑,唯有月光从破洞的屋顶筛下几缕惨白。
她喘着粗气,下意识地回头看向身后的墙壁,瞳孔骤然收缩。
斑驳的泥墙上,不知何时竟浮现出无数个黑色的手印,大大小小,层层叠叠,每一只手都拼命地伸向同一个方向——石碑所在的方向。
那是在求救,也是在挣扎。
天色微亮,林小满几乎是逃一般地冲出了破庙。
晨曦的微光下,石碑依旧静立,仿佛昨夜的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觉。
可当她的目光落在碑座底部时,心又一次沉了下去。
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具枯骨,大半被埋在浮土之下,只有上半身露在外面。
那具枯骨的姿势极为怪异,它紧紧地扒着碑座,右手食指的骨节被磨得透亮,甚至能看到骨骼内部的空洞,仿佛生前一直在用手指疯狂地挖掘、抠挠着什么。
而它的左手,则死死地攥着一把早已锈迹斑斑的铁凿。
林小满缓缓蹲下身,心中的疑惑与恐惧交织。
她试探着伸出那支炭笔,用笔尖轻轻触碰了一下枯骨的手。
笔尖再次自行而动,带着她的手,在旁边一块相对平整的地面上,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这一次,笔尖渗出的不再是血,而是一种近似灰尘的墨迹。
一行字清晰地出现:“赵铁山,守碑人,舌被割,因改名。”
原来是他。
林小满瞬间明白了。
这个叫赵铁山的人,是曾经的守碑人。
他发现了石碑的秘密,想要用铁凿修正那些被篡改的名字,却因此被割掉了舌头,最终惨死在这里。
他至死,都想把真相揭露出来。
一股怒意混杂着悲悯,在林小满胸中燃烧。
她不能让赵铁山的牺牲白费,更不能让那些被抹去真名的亡魂永世不得安宁。
她站起身,走到石碑旁,选了一块空地,将一块半人高的石头费力地立了起来,作为一块新的碑石。
她握紧炭笔,笔尖再次饮血,这一次,她蘸着自己的血,在那块新石上,一笔一划,无比郑重地刻下了“李春花”三个字。
她要将被扭曲的,重新扶正。
当最后一笔落下的刹那,旁边那座巨大的主碑,竟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被激怒的野兽从喉咙深处发出的低吼。
碑面正中央,一道黑色的裂缝骤然出现,一股浓稠的黑液从中汩汩流出,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烂莲花般的腥臭。
林小满心中警铃大作,急忙后退。
那黑液落地之后,竟像有生命一般,化作数条细长的触手,沿着地面的缝隙,飞快地向她的脚踝爬来。
电光火石之间,她迅速从手腕上解下一根九色丝线,飞快地在自己脚踝上缠了三圈。
黑液触手撞上丝线的瞬间,发出了“滋啦”一声轻响,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烧。
一缕彩线应声而断,但那几条黑液触手也仿佛遭到了重创,惊恐地缩回了主碑的裂缝之中。
林小... ...满心有余悸地看着断掉的丝线,心中了然:这石碑有灵,它靠吞噬扭曲的假名维持力量,而它最恐惧的,就是那些被它抹去的、真实存在过的名字。
就在她思索对策之时,山下小径匆匆跑来一个村民,是田有福托来送东西的。
田有福是村里的卜卦先生,昨夜他在深山中焚符占卜,竟感应到了“碑噬魂”的凶兆,推算出与林小满有关,连夜准备了东西托人送来。
那是一个沉甸甸的布包,里面装着一包黄褐色的泥土。
信上说,这叫“镇名土”,是取自九口百年古井井壁上的表层泥苔,混上了守夜人的头发烧成的灰,专能镇压与名字相关的邪祟。
林小满心中一动,这简直是雪中送炭。
她将镇名土小心翼翼地撒在新立的那块刻着“李春花”的石头周围,形成一个保护圈。
然后,她再次举起炭笔,蘸着血墨,混着地上的镇名土,在圈内写下了“赵铁山”三个字。
当名字写成的瞬间,那片被血和土浸染的石面,竟像水波一样荡漾起来。
一个模糊的男人脸孔轮廓在石面上缓缓浮现,五官痛苦地扭曲着,嘴唇微微开合,像是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林小满凑近了,才勉强从他无声的口型中读出了两个字:“救……她们……”
赵铁山的残魂,还在守护着这里。
林小满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她不仅要救她们,还要彻底毁掉这个作恶的根源。
她绕到那座漆黑的主碑背后,举起炭笔,引动心血,开始在冰冷的碑身上绘制一道繁复的符咒——九井镇魂符。
这是她从一本残卷上学来的,据说能镇压一方地脉邪灵。
笔尖在碑身上游走,血色符文一个接一个亮起。
整个荒丘的风都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当最后一笔落下的瞬间,整座石碑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剧烈震颤,仿佛地龙翻身。
碑面上的裂缝瞬间扩大,更多的黑液如火山般喷涌而出,在半空中汇聚成一个巨大的人形黑影,带着刺耳的尖啸,朝林小满猛扑过来。
那黑影带来的压迫感,远胜之前的触手。
林小满感到一阵窒息,眼看就要被黑影吞噬。
危急关头,她忽然想起了韩老三临死前塞给她的那封信。
她不及多想,从怀中掏出信封,用尽全力扔进了不远处为抵御夜寒而生的篝火堆里。
信纸遇火,火光竟不是寻常的橘红色,而是瞬间冲天而起,化作一片惨白。
白色的火焰中,一个身穿老旧邮差制服的残魂影像若隐若现,他的脸上带着无法释怀的愤怒和执着,对着那扑来的黑影发出一声怒喝,那声音带着金石之声,响彻整个山谷:
“你刻下的都是假名!她们活过!她们不是符号!她们叫过自己的名字!”
黑影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仿佛被这句充满了阳间烟火气和人间真情的断喝刺穿了核心。
它在空中剧烈地扭动、挣扎,最终在一声不甘的咆哮中轰然溃散,化作无数黑气消散在空气里。
与此同时,那座巨大的主碑再也无法支撑,发出一连串“咔嚓咔嚓”的脆响,碑面崩裂开来,碎成数块,轰然倒塌。
尘埃落定。
林小满跪倒在地,剧烈地喘息着。
她抬起头,看向那些破碎的碑石。
在剥落的黑色表层之下,露出了石碑最原始的底色。
在那青灰色的石面上,赫然是另一层截然不同的刻字——字迹工整,笔力沉稳,每一个名字都完整而清晰。
孙玉兰。李春花。王秀英。
这才是她们真正的名字。
这才是守碑人赵铁山,在被割去舌头之前,拼死刻下的真相。
林小满伸出手,用那支已经耗尽了灵性的炭笔笔尖,轻轻抚过那些冰冷的名字,像是在抚慰一个个饱受委屈的灵魂。
一阵清风吹过山丘,风中,竟隐约传来了九声清脆的铃响,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又像是近在耳边。
在破碎的碑石顶端,那道最初的裂痕里,竟缓缓渗出了一滴晶莹剔透的清水,顺着石壁滑落,像一滴迟来的眼泪。
林小满的目光,从那滴水珠,移到散落一地的、刻着真名的碎石上,最后,落在了不远处那具安静的枯骨上。
赵铁山依旧保持着守护的姿态,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
碑已碎,但魂未安。
这些承载着真实姓名的碎片,就这样暴露在荒野之中,随时可能被风雨侵蚀,被泥土掩埋。
一个破碎的纪念,并不是真正的归宿。
她的视线越过赵铁山的遗骨,望向了荒丘北坡。
那里的山石呈现出一种坚韧的青色,在晨光下,仿佛蕴含着某种沉默而永恒的力量。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不可遏制地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