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郑城,这座沉寂了十二年的死城,开始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活”了过来。
城中,不再是令人窒息的死寂。
每日天不亮,就能听到“当……当……”的巨石撞击声。那是白暮,正拖着比人还高的巨大条石,一块块封堵着城中那些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枯井。少年的身躯,仿佛是由钢铁铸就,不知疲倦。赢玄曾想去帮忙,却发现自己连那条石的一角都难以撼动。
白日里,城中则升起一道道笔直的、灰白色的狼烟。
那不是炊烟,而是艾草燃烧时,产生的浓烈药烟。烟气所到之处,驱散了盘踞多年的阴冷瘴气,也让那些藏匿在阴暗角落里的蛇虫鼠蚁,纷纷逃窜。
赢玄,这位曾经的秦国皇子,此刻正带着第一批被吸引来的、面黄肌瘦的流民,干着最粗鄙的活计。赢玄亲自背着沉重的石灰桶,将那白色的粉末,洒遍每一条街道。又用粗糙的刷子,将石灰水,一遍遍涂抹在那些曾经死过人的屋舍墙壁上。
起初,那些流民眼中满是麻木和畏惧。可当他们看到,那位身穿锦衣、气质不凡的少年,竟与他们一同吃着最粗粝的食物,干着最肮脏的活,甚至因为背桶的麻绳磨破了肩膀,鲜血浸透了衣衫也毫不停歇时,那种麻木,便渐渐消退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们自己也说不清的、异样的情绪。
吴长生,则成了这座城里,最清闲,也最神秘的人。
吴长生没有参与封井,也没有参与洒扫,只是在郡守府那座荒废的院落里,架起了一口大锅。从南山采回的那些草药,被吴长生以一种独特的、充满韵律的顺序,投入锅中。
没有复杂的炼丹炉,没有玄奥的法诀,吴长生只是用最普通的木柴,烧着最普通的火。时而文火慢炖,时而烈火急攻。一锅墨绿色的药汁,在吴长生的搅动下,从刺鼻,到清香,再到最后,返璞归真,闻不到一丝一毫的味道。
药汤熬成的那一日,吴长生亲自提着两个木桶,来到了城东和城西,那两口由白暮亲自带人看守的活井旁。
“先生,就是这里。”白暮指着井口,声音因为连日的劳累,有些沙哑。
吴长生点了点头,将木桶里的药汤,缓缓倒入井中。清澈的井水,只是微微荡漾了一下,便再无异样。
“三日之后,此井之水,可活人。”吴长生对白暮交代道,“但凡入城者,必先饮此水三碗。”
“领命。”白暮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简洁。
三日后,南郑城的城门口,第一次,飘起了真正属于“人”的烟火气。
一口巨大的粥锅,架在城门下。锅里,是赢玄仅剩的、最后的那点存粮,熬成的浓稠米粥。
赢玄亲自掌勺,为每一个走进城门的流民,盛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救命粮。
“进城,喝了这碗粥,便是我南郑的百姓。”赢玄的声音,不再有皇子的威严,却多了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在这里,有干净的水,有能住的房子,只要肯干活,就没人会饿死。”
流民们捧着那碗粥,看着这位亲自为他们服务的“大人”,许多人,当场便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人心,就如这死城一般,开始回春。
半个月后,南郑城,已经聚集了近三千名流民。
城中的街道,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破败的屋舍,被修葺一新。城门口的粥棚,也从未断过。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这日傍晚,吴长生却将赢玄和白暮,叫到了郡守府的议事厅。
“殿下,我们的粮食,还够吃几天?”吴长生开口,问了第一个问题。
赢玄的脸上,闪过一丝忧虑:“省着吃,最多,还能撑十天。”
吴长生点了点头,又看向白暮:“白暮,我让你观察的,可有结果了?”
白暮上前一步,沉声回答:“回先生。这三千流民中,青壮男子,共计一千二百三十七人。其中,大部分人,都因常年饥饿,体弱不堪。但有三百余人,筋骨尚在,手上,都沾过血。”
吴长生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吴长生转向赢玄,缓缓说道:“殿下,这些人,不是来吃饭的。他们,是殿下未来的兵。”
“兵?”赢玄愣住了。
“不错。”吴长生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一群只知道吃饭的绵羊,再多,也守不住这座城。唯有将绵羊,变成饿狼,我们,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吴长生看着白暮,一字一句地说道:“白暮,从明天起,我给你一个任务。将那一千二百名青壮,都给我练起来。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个月之内,我要他们,能站直,能握矛,能听懂军令。”
“至于那三百名见过血的,你单独挑出来,作为新军的骨干。这些人,将是你的亲兵,也是这支军队的魂。”
白暮的眼睛,瞬间亮了。那种光芒,仿佛一头被囚禁了许久的猛兽,终于闻到了血腥味。
“先生放心!”白暮的声音,铿锵有力,“一个月后,殿下看到的,将是一支真正的军队!”
第二日,南郑城的中央广场,成了全城最“热闹”的地方。
一千二百名被挑选出来的青壮,懒洋洋地站在一起,他们以为,又是要去干什么修墙补屋的活计。
直到,白暮,出现在他们面前。
少年将军,依旧是一身朴素的黑衣,手中,却多了一根手臂粗细的军棍。
“从今天起,你们,不再是流民。”白暮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你们,是兵。”
“在这里,你们要学的,只有三件事:服从,服从,还是服从!”
白暮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开始了最残酷的训练。
第一项,站军姿。
在烈日下,纹丝不动地,站满一个时辰。
不过一刻钟,人群便开始骚动,有人开始摇晃,有人试图坐下。
白暮动了。
少年的身影,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便冲入人群。手中的军棍,带着风声,狠狠地,抽在第一个坐倒在地的汉子背上。
那汉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当场便晕了过去。
全场,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用一种惊恐的眼神,看着这个年岁不大、下手却狠辣无比的少年统领。
“在这里,我的话,就是规矩。”白暮的声音,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谁不守规矩,下场,就和他一样。拖下去!”
两个早已准备好的亲兵,面无表情地,将那昏死的汉子,拖出了广场。
赢玄站在远处的高楼上,看着这一幕,眉头紧锁。
“先生,如此做法,是否太过严苛?他们,毕竟只是些饿了太久的百姓。”赢玄有些不忍。
吴长生站在赢玄身旁,神情平静。
“殿下,对他们的仁慈,就是对未来,整个南郑城的残忍。”吴长生淡淡说道,“一支没有纪律的军队,上了战场,只会害死更多的人,包括他们自己。”
“白暮,是在救他们的命。只不过,用的方法,不是米粥,而是军棍。”
赢玄沉默了。赢玄看着广场上,那些虽然颤抖、却再无人敢乱动的身影,又看了看身旁这位深不可测的先生,若有所思。
接下来的一个月,中央广场,成了人间炼狱。
白暮用最严酷的方式,磨练着这群乌合之众。体能耗尽,便用军棍逼着继续。有人逃跑,便当着所有人的面,打断双腿,逐出城去。
但与此同时,白暮,也与他们同甘共苦。
每日的训练,白暮,永远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士兵们吃什么,白暮便吃什么。士兵们睡草席,白暮,也绝不进屋。
渐渐地,那些士兵看白暮的眼神,从恐惧,变为了敬畏。
一个月后。
当赢玄和吴长生,再次来到中央广场时,眼前的景象,已经截然不同。
一千多名士兵,依旧衣衫褴褛,面带菜色。但他们,站得笔直,如同一杆杆标枪。他们的手中,握着削尖的木矛,矛尖,直指苍穹。
他们的眼神,不再是流民的麻木与绝望,而是一种被淬炼过的、属于狼的凶狠与坚韧。
白暮,站在队列的最前方,身形,依旧单薄,气势,却如山岳。
“喝!”
随着白暮一声令下,千人齐喝,声震四野。
“杀!”
千人一同,向前刺出木矛。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
赢玄看着眼前这一幕,胸中,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油然而生。
赢玄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不再是那个只有虚名的亡国皇子。
在这座死城之中,赢玄,拥有了第一支,真正属于自己的军队。
吴长生看着身旁,眼中重新燃起光芒的赢玄,又看了看队列前方,那个如孤狼般挺立的白暮,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这盘以天下为棋局的棋,终于,落下了第一颗,微不足道,却又至关重要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