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突如其来,又瞬间消散的黑暗。
集装箱里只剩下煤油灯重新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还有杰克那压抑不住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粗重喘息。他那张乾瘦的老脸在摇曳的火光下惨白如纸,浑浊的眼珠子瞪得几乎要掉出来,死死地盯着我,或者说,是盯着我刚刚收回的那根手指。额头上渗出的冷汗汇聚成珠,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滴在他油腻的皮围裙上。
空气彷佛凝固了。之前那股狡诈和算计的气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最纯粹的恐惧。他放在桌子下的手僵住了,甚至能听到他牙关微微打颤的细碎声响。
卡恩也愣住了,他站在我侧後方,我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肌肉和骤然停滞的呼吸。他大概也没想到我会用这种方式……“谈判”。
我站在原地,目光平静地看着杰克。刚才那个小动作,对我而言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只是对周围能量场最细微的干涉。但效果,显然超出了预期。这让我对这具身体和这股力量的控制,有了更直观的认识。它不仅仅是蛮力,更是一种……规则层面的影响力。
“你……你……” 杰克张了张嘴,喉咙乾涩得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带着颤音的话,“……到底是什麽东西?”
我没有回答这个无意义的问题。我的条件已经摆出来了。
“带我们进穹顶。” 我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没有任何起伏,但在这死寂的集装箱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乾净的路子。报酬,按规矩给。”
杰克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眼神里充满了剧烈的挣扎。贪婪、恐惧、对未知的忌惮,还有一丝……或许是对力量本身的敬畏,在他那张老脸上交织变幻。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後同样紧张的卡恩,最後目光落回桌子上那盏彷佛被施加了魔法的煤油灯上。
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
终於,他像是被抽乾了所有力气,肩膀垮了下来,长长地、带着颤音地吐出一口气。“……好……好!算你狠!” 他声音沙哑,带着认命般的颓然,“老子这次认栽!”
他不再敢提什麽抽血取样本的鬼话,老老实实地开始谈条件:“进穹顶……现在查得严,尤其是对生面孔。常规的走私通道风险太大。我认识一个负责西区垃圾倾倒口的小头目,能让你们混在废料车里进去。但只能到外围的‘铁锈区’,再往核心区域,得你们自己想办法。”
“报酬。” 卡恩见状,立刻接过话头,恢复了几分镇定,“我们手头有些武器,还有一些从‘拾荒者’那里弄来的零件。够不够?”
杰克摆摆手,显得有些意兴阑珊,似乎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完全恢复:“武器零件……行吧,就按黑市价折算。妈的,这次真是亏到姥姥家了……” 他小声嘀咕着,但不敢再有异议。
“什麽时候能走?” 我问。时间很紧,“铁心秩序”的巡逻队就像悬在头顶的利剑。
“明天凌晨。” 杰克看了看手腕上一块锈迹斑斑的破旧电子表,“垃圾车一般是天快亮的时候出发,那时候守卫最松懈。你们今晚就待在这里,哪也别去。我让人去准备一下。”
他站起身,走到集装箱角落,对着一个看起来像是通风口的管道低声说了几句暗语。然後回来,从一个锁着的箱子里拿出两块黑乎乎、硬得像石头的营养膏扔给我们。“凑合吃点。别惹麻烦。”
他不再看我们,自顾自地坐回桌子後面,拿起那把造型奇特的小刀,心不在焉地把玩着,但眼神却时不时地瞟向我,充满了残余的惊惧和一种难以言说的探究。
卡恩接过营养膏,递给我一块。我摇了摇头。身体现在依靠能量循环维持,对这些粗糙的食物已经没有需求。卡恩看了我一眼,没说什麽,自己默默地啃了起来,眼神复杂。
我们就在这狭小、污浊的集装箱里,度过了一个沉默而压抑的夜晚。
杰克安排了两个看起来同样干瘦精悍的手下守在门口,名义上是保护,实际上是监视。他本人则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桌子後面,要麽摆弄他那把小刀,要麽就着昏暗的灯光翻看一本破烂不堪的、写满了各种符号和数字的小本子,时不时抬头用那种隐晦的目光扫视我。
我靠坐在一个相对乾净的角落,闭上眼睛,看似休息,实则将感知扩散开去。集装箱外的锈水镇逐渐沉寂下来,只剩下一些醉汉的呓语和远处变异野狗的吠叫。镇子边缘的能量信号显示,有几股带着秩序和冰冷气息的能量场正在缓慢靠近,应该是“铁心秩序”的侦查单位,但暂时还没有进入镇子范围。
低语声(或者说我新的数据处理核心)在安静地运行着,分析着从杰克和小本子上无意间泄露出的零星信息:“‘铁心秩序’… 势力扩张迅速… 对‘异常体’态度:极端敌视,捕获或清除…”
“‘破碎穹顶’内部势力分布:铁锈区(外围混乱地带),齿轮巷(工业区),净土(相对安全区,准入严格)…”
“杰克… 与多个走私团体有联系… 可信度:低… 需警惕…”
时间一点点流逝。
凌晨时分,集装箱的门被轻轻敲响。杰克的一个手下探进头来,低声道:“头儿,车准备好了。”
杰克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筋骨,看向我们,脸色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显得有些阴沉。“走吧。记住,进去之後,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别把我扯出来。”
我们跟着他,悄无声息地溜出集装箱,再次钻进锈水镇迷宫般的小巷。镇子还在沉睡,只有零星几处灯光。杰克带着我们来到镇子边缘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放点。一辆看起来快要散架的、覆盖着厚厚污垢的大型废料运输车停在那里,引擎盖还冒着淡淡的热气。
驾驶室里坐着一个满脸横肉、打着哈欠的壮汉,看到杰克,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杰克走到车後斗,那里堆满了各种金属碎屑、腐烂的有机物和说不出名字的废料,恶臭扑鼻。他示意我们爬上去,然後扒开表层的一些垃圾,露出下面一个勉强能容纳两人的、用废旧铁皮粗糙焊接成的夹层空间。
“钻进去。路上不管听到什麽,都别出声。车会直接开到铁锈区的废料处理场,到了地方,自己找机会溜出来。” 杰克压低声音说道。
卡恩看着那狭小肮脏的空间,皱了皱眉,但还是咬牙率先爬了进去。我紧随其後。空间极其狭窄,充满了难以形容的恶臭,几乎令人窒息。
杰克迅速将表面的垃圾覆盖回去,光线彻底消失,只剩下令人作呕的气味和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外面传来杰克和司机简短的交代声,然後是车门关闭,引擎发动的轰鸣。废料车颠簸着,驶离了锈水镇,朝着未知的“破碎穹顶”驶去。
黑暗和恶臭中,卡恩的呼吸声格外清晰。他低声咒骂了一句什麽,然後归於沉默。
我闭上眼,感知着车辆的行进方向,以及前方那片在黎明微光中逐渐显露出庞大、杂乱而危险轮廓的……“破碎穹顶”。
新的囚笼,还是……新的起点?
答案,就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