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骤停。
几十张与白三娘一模一样的脸,在惨白灯笼的映照下,齐刷刷地盯着祠堂内的两人。
每一张脸的表情都分毫不差——嘴角带着温柔的浅笑,眼睛亮得瘆人。
最可怕的是,她们连呼吸的节奏都完全一致。
胸膛的起伏,眼睫的颤动,甚至嘴角笑纹的深浅,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不是易容术能达到的境界。
“纸偶……”韩十三缓缓吐出两个字,眼神凝重如铁,“你把活人做成了纸偶。”
白三娘掩口轻笑,姿态优雅如故:“活人?韩先生太高看我了。这些都是心甘情愿追随我的痴情人儿,我只是帮她们……变得更完美而已。”
她轻轻抬手,像乐师指挥乐队。
几十个“白三娘”同时动了。
动作依旧整齐划一,白袍在夜风中翻飞,如同白色的浪潮涌向祠堂。
她们手中没有兵器,只有一双双苍白修长的手——指甲在灯笼光下泛着淡青色的光泽。
“指甲有毒。”孤狼低声道,饮血刀已横在身前。
“不止。”韩十三深吸一口气,周身气息开始以一种奇特的韵律波动,“小心她们的呼吸。”
话音未落,最先冲到的三个“白三娘”已到门前。
三人同时张口,喷出三道淡粉色的雾气,雾气带着甜腻的花香,瞬间弥漫开来。
韩十三双掌一推,掌风如墙,将粉色雾气逼退。
但雾气散开时触及祠堂的木门,木门表面竟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退后!”
韩十三低喝一声,身形如电冲出祠堂,主动迎向那白色浪潮。
他双掌翻飞,掌风所过之处,粉色雾气倒卷,三个“白三娘”被震得倒退数步。
但更多的白影已从两侧包抄而来。
孤狼没有退。
他盯着从左侧包抄过来的五个白影,饮血刀缓缓抬起。
双腿的刺痛在提醒他现在的状态,但握刀的手稳如磐石。
第一个白影扑到面前,双手十指如钩,直抓孤狼咽喉。
动作快得带出残影,指甲破空发出尖锐的啸音。
孤狼没有闪避。
他出刀。
刀光比白影更快!
暗红的刀锋在空中划出一道简洁的弧线,精准地切入白影双手之间,然后上撩——
“嗤!”
刀锋割破白袍,划开皮肉,却没有血。
白影动作一滞,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绽开的伤口——伤口里露出的不是血肉,而是一层层压实的、浸过药水的白纸。
纸层间隐约可见精密的铜丝和机括。
果然是纸偶。
但这一刀没能阻止它。
白影双手依旧抓向孤狼,速度不减反增!
孤狼瞳孔微缩,身形后仰,刀锋顺势下压,斩向白影双腕。
“铛!”
这一次,刀锋砍中了铜丝机括,发出金铁交鸣之声。
白影的双腕被斩断,两只手掉在地上,手指还在微微抽搐。
但白影依旧扑来,用断腕狠狠撞向孤狼胸口!
这完全不是活人的战斗方式——没有痛觉,没有恐惧,只有执行命令的本能。
孤狼被撞得倒退两步,胸口发闷。
而另外四个白影已趁机围了上来,十指如网,封锁了他所有退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青影如风切入战圈。
韩十三到了。
他没有攻击那些白影,而是并指如剑,指尖泛起温润如玉的光泽,精准无比地点在四个白影的后颈同一位置。
“噗噗噗噗!”
四声轻响,如同刺破纸张。
四个白影同时僵住,眼中的亮光瞬间熄灭,然后软软倒地。
倒地时,身体发出纸张摩擦的窸窣声。
“纸偶的操控中枢在后颈第三节脊椎处。”
韩十三的声音平静传来,“毁掉那里的机括,就能让它们失去行动能力。”
说话间,他已转身迎向另外几个扑来的白影,指风如雨,每一指都精准点在后颈。
白影一个个倒下。
但更多的白影从四面八方涌来,如同白色的潮水,无穷无尽。
白三娘站在远处,依旧提着灯笼,脸上带着欣赏艺术般的温柔笑容:
“韩先生好眼力。不过……你猜猜,我做了多少具这样的纸偶?”
她轻轻跺了跺脚。
地面忽然震动起来。
祠堂周围的废墟中,一具具白影破土而出!
有的从倒塌的土墙后站起,有的从枯井中爬出,有的甚至从老槐树的树洞里钻出来……
密密麻麻,足有上百之数!
每一个,都顶着和白三娘相同的脸。
每一个,都散发着同样的甜腻花香和杀意。
韩十三的脸色终于变了。
“你把这整个村子……”他声音发沉,“都变成了纸偶巢穴?”
“巢穴?多难听的词。”白三娘轻笑,“这是我的‘ 画廊 ’,我的收藏馆。这些村民生前都是好人,死后能成为永恒的艺术品,是他们的福分。”
她看向孤狼,眼神痴迷:“而那个孩子……他会成为我最完美的作品。”
“凌绝尘的刀法天赋,苏云袖的血脉灵性,再加上我的纸偶秘术……他会是空前绝后的‘刀偶’。”
孤狼握刀的手,青筋暴起。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
把活人做成傀儡,还称之为艺术。
这种疯狂,比狼王的狠毒更让他作呕。
“你认识我父母。”他声音冰冷如铁。
“何止认识。”白三娘的笑容加深,“二十年前,我可是亲眼看着狼王带人杀进凌家庄的。”
“你母亲苏云袖……真是个美人儿。我本想把她做成纸偶,可惜狼王下手太重,把身子打坏了。”
她语气惋惜,像在说一件被打碎的瓷器。
孤狼的眼中有血色泛起。
但他没有动。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
这是无数次生死搏杀教会他的道理。
韩十三缓缓走到孤狼身边,与他背靠背站立。
两人被上百白影团团围住,惨白的灯笼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满地纸偶碎片中摇曳。
“小子,”韩十三低声道,“怕吗?”
“不怕。”孤狼的声音没有起伏,“只想杀人。”
韩十三笑了:“好。”
他深吸一口气,周身的气息开始变化。
不再是之前的浩瀚平和,而是变得锐利、肃杀,如同出鞘的绝世名剑。
“白三娘,”他缓缓开口,声音传遍整个荒村,“二十年前,我念你身世凄苦,留你一命。今日看来,是我错了。”
白三娘笑容不变:“韩先生要动真格的了?也好,让我看看‘止戈令主’的全力,究竟有多可怕。”
她轻轻挥手。
上百白影同时动了!
这一次,不再是一拥而上,而是结成了某种奇异的阵型。
前排的白影喷出粉色毒雾,中间的白影双手连弹,射出无数细如牛毛的银针,后排的白影则张口发出尖锐的啸音——那啸音入耳,让人头晕目眩,气血翻腾!
毒雾、银针、音波,三重杀招同时爆发!
韩十三动了。
他没有闪避,而是向前踏出一步。
仅仅一步。
但这一步踏出,整个荒村的气场都变了。
以他为中心,一股无形的、浩大的、仿佛能平息一切纷争的力量扩散开来。
毒雾在距离他三尺处自动消散,银针在距离他两尺处纷纷坠地,连那尖锐的音波都在触及这股力量时,化作缕缕清风。
“止戈——无域。”
韩十三双手缓缓抬起,像是在托起什么无形之物。
他的衣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
白三娘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
“你……你居然练成了真正的‘无域’?”
她的声音第一次有了波动,“不可能!当年止戈崖上,你明明……”
“当年是当年。”韩十三的声音平静如深潭,“这二十年,我并非只是在喝酒。”
他双手向前一推。
没有掌风,没有气浪,只有一股无形的“势”如同潮水般向前蔓延。
所过之处,白影的动作齐齐一滞。
然后,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前排的十几具白影同时炸开!
不是被震碎,而是从内部崩解,纸屑纷飞,机括零件叮当落地。
但这还没完。
那无形的“势”继续蔓延,如同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第二排、第三排、第四排……白影一具接一具地炸开,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
白三娘脸色剧变,猛地向后飞退,同时双手连挥,操控剩下的白影挡在身前。
但没用。
“止戈无域”的力量,不是靠数量能抵挡的。
那是境界的碾压,是武学真谛的具现。
三十息。
仅仅三十息。
上百具白影,全部化作一地纸屑和零件。
荒村中央,只剩白三娘一人独立。
她手中的灯笼已经熄灭,素白的长裙在夜风中飘荡,脸上再也没有那种温柔的笑容,只有深深的惊骇和怨毒。
韩十三缓缓放下双手,脸色有些苍白。
施展“无域”,显然消耗极大。
但他站得很稳。
“白三娘,”他缓缓道,“现在,你还有什么手段?”
白三娘死死盯着他,忽然笑了,笑得凄厉:“韩十三,你以为你赢了?”
她猛地撕开自己的衣襟。
衣襟下,不是女子的身躯,而是一具布满精密机括、铜丝缠绕的躯体——连她自己,也是一具纸偶!
“这具身体,不过是我万千化身之一。”
她的声音从纸偶胸腔中传出,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我的本体,早就不在此处。”
“韩十三,今日之辱,我记住了。还有那个孩子……”
她的“眼睛”转向孤狼,机括转动的咔嗒声中,声音变得无比怨毒:“我一定会得到你。用你的身体,做成最完美的刀偶。”
话音未落,纸偶的身体忽然开始膨胀。
“小心!”韩十三一把拉住孤狼,向后急退。
“轰——!!”
纸偶炸开,不是纸屑,而是无数淬毒的铜针,如同暴雨般向四周激射!
韩十三双掌连挥,掌风形成屏障,将大部分铜针震飞。
但还是有几根漏网之鱼,擦着他的手臂掠过,划出几道血痕。
血痕迅速发黑。
针上有剧毒。
等铜针雨落尽,原地只剩一堆破碎的机括和铜丝。
白三娘——或者说她的化身——已彻底消失。
荒村重归死寂。
只有满地纸屑、零件,和尚未散尽的甜腻花香,证明刚才那场诡异的战斗并非幻觉。
韩十三低头看向手臂上的伤口,眉头微皱。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些白色药粉敷在伤口上,黑血慢慢转为红色。
“没事吧?”孤狼问。
“一点小毒,还奈何不了我。”韩十三摇头,看向孤狼,“倒是你,腿怎样?”
孤狼试着活动了一下双腿:“能走。”
是真的能走。
虽然痛,虽然虚弱,但确确实实能走了。
韩十三点点头,望向北方。
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漫长的夜终于要过去了。
“白三娘不会善罢甘休。”
他沉声道,“她的本体不知藏在何处,但一定还会来找你。”
“来就来。”孤狼收刀归鞘,声音平静,“我的刀,等着。”
韩十三看着他,忽然笑了。
这个孩子,越来越像他父亲了。
不是外貌,而是骨子里那种宁折不弯的倔强,和刀锋般的锐利。
“走吧。”他转身,朝北邙山方向走去,“天亮前,我们要赶到下一个落脚点。”
孤狼跟上。
两人踏过满地纸屑,走出荒村。
身后,老槐树的枯枝在晨风中摇晃,像是在送别,又像是在预示着什么。
北邙山越来越近了。
而前方的路,注定不会太平。
(第一百五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