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羽站在地裂边缘,掌心还残留着焦土的粗粝感。那裂缝深不见底,如同大地被巨刃劈开的一道伤口,边缘焦黑如炭,仿佛曾有烈焰自内喷涌而出。风从深渊里卷起,带着一股腐朽与金属混合的气息,像是锈蚀的锁链在黑暗中缓缓拖动。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五指微颤,指尖泛着淡淡的青痕——那是神瞳之力反噬的余波。
那口井的气息仍在深处起伏,像某种沉睡之物的呼吸,缓慢而沉重,每一次波动都让脚下的岩层微微震颤。它不该存在。按古籍记载,这类“地脉囚井”早已在千年前的大劫中尽数封印,唯有执掌天律令者方可开启。可眼前这口井,不仅未毁,反而隐隐有复苏之势。
他缓缓收回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眉心微热,神瞳隐现一道细纹,宛如裂开的玉石,渗出一缕极淡的血丝。他不动声色地抬袖拭去,随即闭眼,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灵力压回丹田。神识如网,再度扫过地裂下方三百丈范围,确认封印符文尚在运转,虽已残缺不全,但暂时无崩解之危。
“那口井暂时封印。”他低声说,声音很轻,却像刀锋划过冰面,清晰得不容忽视,“现在不是探查的时候。”
苏瑶立刻抬起了头。她原本正凝视着裂缝中偶尔闪过的幽蓝光点,听见这话时瞳孔微缩,下意识后退半步。刚才那一幕太过惊心——虚空浮现的文字、断剑上的“萧”字、黑袍尸体的轮廓,都像是从命运深处撕开的一道口子。那些画面至今还在她脑海中回荡:那具尸骸盘坐于井口之上,双手结印,面容枯槁却依稀可见昔日威严;断裂的长剑斜插在胸前,剑脊上刻着一个古老的姓氏,笔画间流转着血色符纹,仿佛仍在诉说未尽之誓。
她没问为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但她知道,此刻的萧羽已经做出了选择:先稳住眼前的人,再追寻背后的真相。那口井牵涉太深,一旦消息泄露,不只是边城动荡,整个北境都将陷入腥风血雨。更何况……那人身上穿的,是百年前覆灭的玄霄殿主才有的黑金纹袍。
两人并肩走回城墙指挥部时,天色已由灰转暗。暮云低垂,城墙上巡逻的守卫换了一轮,火把次第点亮,映照出斑驳的影子。沿途士兵见到萧羽,皆默默抱拳行礼,目光中有敬重,也有几分敬畏。这位年轻统领从不张扬,可每一次出手,都足以扭转战局。
老张已经在厅内等候。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灰的旧袍,腰间挂着一串铜牌,那是历年来经手物资的凭证,每一块都代表一次生死押运。手里攥着一本账册,纸页边缘已被磨得起毛,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数字与暗语。他眉头紧锁,额角沁着汗珠,显然已在等了很久。
见到萧羽进来,他连忙起身,动作有些局促,但眼神坚定。
“三号据点的晶石存量告急,只剩四成储备。”老张语速很快,条理清晰,“东线商队昨夜被截了半车货,对方用了迷魂香和傀儡引路兽,显然是冲着补给线来的。我换了两条暗道才把剩下的运回来,但损耗不小。”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北矿那边新招的工人闹事,说是工钱少了两成,有人煽动罢工,差点引发械斗……我已经压下去了,但得有个说法。否则人心一散,咱们连根基都没了。”
萧羽在主位坐下,苏瑶立于左侧,老张站在右侧案前。整个房间安静下来,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从今天起,星羽盟要立规矩。”萧羽开口,声音不高,却如钟鸣般穿透每个人的耳膜,“我们不再是靠一场血战拼出来的散兵游勇,而是要守住这片地、护住这些人、盯住那些敌人的势力。”
他说完,站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地图前。那是一幅用兽皮绘制的北境全图,山川河流、关隘矿脉、哨所据点皆以朱砂标注,其中三条红线贯穿东西,正是目前仅存的安全运输通道。
他的手指划过三个据点、七条情报线、两座晶石矿的位置,最终停在中央一处空白区域。
“苏瑶,你主管情报与炼器。”他说,“铜镜能截讯、辨频、识伪令,这些只有你能做。从今往后,所有密报先过你手,筛选后再呈交。另外,残镜必须修复,哪怕只是一寸碎片,也要留下痕迹。这是我们的耳目,也是底头。”
苏瑶抿了抿唇,轻轻应了一声:“好。”
她没有多言,但心中明白这份任命的分量。那面铜镜是她在废墟中捡到的遗物,通体布满裂痕,唯有中心一点仍能映照虚实。后来才发现,它竟是上古“观渊镜”的残片,具备破妄、溯音、锁频三大奇效。只是每次使用都会消耗精神,严重时甚至会引发幻视。但她从未推辞。
“老张,”萧羽转向他,“资源调度交给你。我不懂账目,也不擅长跑商路,但我知道谁能让东西准时送到该去的地方。你过去默默做了很多事,现在我要你堂堂正正地管起来。物资分配、人员补给、运输路线,全由你统筹。若有不服者,让他来找我。”
老张怔了一下,握着账册的手微微颤抖。他不是没想过会被重用,可真当这一刻来临时,反而觉得喉咙发紧。他曾是个逃荒的孤儿,靠着记性好、心细活,在商队里一步步爬上来。这些年替星羽盟打理后勤,从没喊过一声苦。可他也清楚,自己既无修为,又无背景,如今却被委以枢纽之责,怎能不忐忑?
“我……可以试试。”他说得谨慎。
“不是试试。”萧羽打断他,语气陡然转冷,“是必须做成。你若倒下,整个运转就会瘫痪。你是枢纽,不是配角。没有你,前线战士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伤员连一颗疗伤丹都拿不到。这不是权力,是责任。”
这句话落下,老张抬起头,眼中多了些光亮。他挺直了背脊,将账册紧紧抱在胸前,像是抱着某种誓言。
消息传得很快。不到半个时辰,外围成员中便有人质疑。
“苏瑶一个姑娘家,连刀都没怎么碰过,凭什么管情报?”一名曾在战场上杀敌的汉子当面提出异议,嗓门洪亮,引来不少人围观,“还有老张,他连凝气境都不是,怎么指挥调度?这不合规矩!难道以后谁都可以上位?”
厅内气氛骤然紧张,几人交换眼神,隐隐有躁动之意。
萧羽没有动怒,只是转头看向苏瑶:“给他们看看上月截获的三份密信。”
苏瑶点头,取出三枚玉简放在桌上。她指尖轻点,一道银光自掌心溢出,渗入玉简。片刻后,三段残音浮现空中,杂乱无章,夹杂着刺耳的干扰声,听起来像是风雨中的呼喊。
“听。”她说。
众人屏息。
起初毫无头绪,但很快有人察觉不对——三段声音虽不同,却在每隔七个音节后出现一次极细微的停顿,像是某种节奏标记。更诡异的是,当注意力集中时,耳边竟浮现出一段模糊的画面:一座被雾笼罩的祭坛,中央竖立着一根刻满符文的石柱。
“这不是普通的传讯。”萧羽淡淡道,“这是魔宗内部用‘脉频加密’传递的情报。外人听到只是噪音,唯有通过特定频率共振才能解码。而这种共振,只能由她的铜镜引发。”
他看向那名质疑者:“你能听出来吗?”
对方沉默,脸色微变。
“至于老张。”萧羽继续说,“我们现在有三批紧急晶石要送往前线据点,敌方很可能已在途中设伏。你有更好的安排?”
那人张了张嘴,最终摇头。
“那就看着。”萧羽对老张说。
老张深吸一口气,翻开随身携带的路线图,快速勾画三条新路径,分别绕开已知险地,并调动三支不同背景的商队执行任务:一支伪装成盐贩,一支混入流民队伍,第三支则借道废弃矿道,全程无火无灯,靠萤石导航。他又从怀中取出一枚特制令牌,交给传令兵:“按此令行事,两刻内完成。”
两刻钟后,三路回报全部抵达,物资无一损失。
厅内再无人质疑。
萧羽回到案前,提笔绘制一张架构图。纸上清晰标注五大职能:情报、资源、战力、布防、联络。其中前两项由苏瑶与老张执掌,其余暂空缺,留待后续补充。每一项职责下都附有应急流程与权限划分,甚至连接班机制都有明确预案。
他将副本递到两人手中:“若我离开,按此运行。任何人不得擅自更改流程,违者以叛盟论处。”
苏瑶接过图纸,指尖触到纸面时微微一顿。她抬头看他:“你要走?”
“还不确定。”萧羽答,“但我不能保证永远留在这里。星羽盟不能只靠一个人撑着。你们要学会自己运转。”
他说完,转身走向窗边。远处地裂依旧敞开着,那段黑曜岩台阶隐约可见。他盯着那里许久,右手不自觉握紧,指甲嵌进掌心。有一瞬,他几乎想立刻冲下去,揭开那具尸体的身份、弄清那口井的来历。那个“萧”字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记忆里——那是家族族徽的最后一笔,只有嫡系血脉才能激活。
但他终究没动。
他知道,若此刻离去,等于把刚成型的势力推入混乱。苏瑶还未完全掌控情报网,老张的调度体系也才起步。一旦失去主心骨,敌人会趁虚而入。魔宗的眼线早已渗透各城,北境十三盟中有七家暗中归附,就连朝廷派来的监军都可能是卧底。此时抽身,无异于自毁长城。
他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已恢复冷静。窗外晚风拂面,带来一丝凉意。他望着城外渐起的薄雾,忽然想起师父临终前的话:“当你看见井中倒影时,别忘了,你也正在被它注视。”
就在这时,天地忽然一静。
风停了,云凝了,连城墙上巡逻的脚步声都仿佛被按下了暂停。
一道剑鸣自长街尽头响起。
青光破空而来,如流星贯地。街尾处,一名白衣长老踏剑而至,足尖轻点虚空,身形未晃。剑光敛尽,他立于庭院中央,袖袍翻飞,声如洪钟:
“萧羽,凌云剑宗接引令已至,随我归宗。”
空气仿佛被冻结。
萧羽站在原地,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他只是缓缓收起手中的图纸,折叠整齐,放入怀中。衣料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然后他对苏瑶说:“看好边城。”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终于转过身,目光直直迎上那名长老。夜风吹动他的衣角,猎猎作响。他的眼神平静,却藏着千钧雷霆。
“二十年前,你们拒我入门。”他缓缓开口,“今日为何相请?”
白衣长老神色不变,只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符,其上镌刻九重云峰,中央一道金线贯穿天地。
“因为当年拒你的那位掌门,”他沉声道,“正是奉了当今宗主之命。而如今,那位宗主……已在三日前陨落。遗诏亲书:‘唯萧氏之后,可继大统。’”
萧羽眸光一震。
风,再度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