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羽收回按在窗框上的手。
指尖还沾着一点灰,是昨夜攀爬观测塔时蹭上的。砖石粗粝,风又干冷,指腹擦过塔身那层陈年积尘时,像被砂纸磨过一遍。他没在意,也没去拂袖口,任那点灰留在皮肤上,随着手腕一转,悄然滑进衣袖深处。那里已有旧伤结痂的碎屑、药粉残留的微粒,还有前日练功时溅上的血渍——如今又添了这一抹尘埃,仿佛只是命运不经意间落下的一笔注脚。
苏瑶站在廊下等他。
晨光斜照,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贴在青石板上,像一道沉默的符咒。她穿的是素色道袍,领口别着一枚铜制徽记,样式古朴,边缘已有些磨损。腕上多了一只银铃,细绳绕了三圈,系得极紧,铃身却不晃。不是怕响,而是压住了——她知道什么时候该静,什么时候连呼吸都得藏住。
“走吧。”萧羽说。
声音不高,却穿透晨雾,在回廊间轻轻撞了一下,又散开。
两人穿过东侧回廊。石板缝里钻出几根青草,嫩绿得近乎透明,被晨风吹得左右偏,像是试探着探头张望这世间是否安全。一只蜘蛛正在两根廊柱之间织网,丝线尚未完成,随风轻颤,映着天光,宛如一道未落定的命途。
刚拐过第三根廊柱,迎面走来一个穿灰袍的弟子。
身形微胖,脸上带笑,步伐从容,腰间挂一枚青玉令牌,走路时袍角扫过地面,发出轻微沙沙声,如同蛇尾滑过枯叶。他停在萧羽面前两步远,不多不少,恰好是既不失礼又能逼人正视的距离,抱拳:“萧兄,久仰。”
萧羽没动。
他的视线落在对方右肩——那里比左肩低了半寸,是常年负重或刻意掩饰姿态留下的痕迹。他不动,也不答,只是站着,像一堵墙,把所有话语都挡在外面。
那人又笑:“昨夜观测塔亮光,全院都在传。我今早特地守在这儿,就为见你一面。”
语气热络,眼神却冷,像一碗热汤浮着油花,底下却是冰碴。
苏瑶没说话,只把银铃往袖子里缩了缩。动作细微,几乎无人察觉,但萧羽看见了——她拇指在铃舌根部轻轻一拨,卸了震机。这不是防风,是防人。
“有事?”萧羽终于开口。
“请喝茶。”那人抬手一指,“前面茶亭,刚开炉煮水。”
语气温和,带着不容推拒的邀请意味。
萧羽没应声,也没拒绝。
那人便当他是答应了,侧身让路:“萧兄请。”
三人进了茶亭。
石桌冰凉,上面搁着三只粗陶杯,杯壁厚实,看不出新旧。那人自己先倒了一杯,动作熟练,水流匀称,连水汽升腾的角度都似计算过一般,不偏不倚落在自己鼻尖前三寸。他吹了吹热气,喝了一口。
“好茶。”他说,“道院后山新采的云雾芽,清明前三日摘的,火候刚好七分焙,入口清冽,回甘绵长。”
他说得细致,仿佛真在品茗论道。
萧羽没碰杯子。他盯着那人左耳后一小块皮肤。那里颜色比别处浅,像被水泡过,又像长期用药膏涂抹所致。寻常人不会注意,但他会。
万道神瞳无声开启。
视野骤然变化。天地间的光影流转、灵气脉动尽数清晰可辨,而那人耳后的皮肉之下,浮起一道淡青纹路,如活物般随呼吸明灭一次。纹路边缘有细微裂痕,像是强行压进去的,与血肉尚未完全融合,隐隐透出排斥之象——那是伪装用的易容阵,靠灵力维系,一旦松懈便会崩解。
萧羽收回视线。
“听说萧兄懂阵法?”那人放下杯子,目光试探,“连观测塔都能引动。”
“它自己动的。”萧羽说,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哦?”那人挑眉,笑意加深,“可它百年没亮过了。”
“它认人。”萧羽看着他,目光如钉,“不是认我。”
那人笑意顿了半息。
那一瞬,空气仿佛凝滞。远处鸟鸣断了一拍,风也忽然停了。
他右手拇指在玉佩边缘抹了一下,动作极快,若非萧羽一直留意着他手指的动作,几乎无法捕捉。
“那星图呢?”那人换了个话题,语气依旧轻松,却多了几分锋利,“火宗给的那份,真在你手上?”
萧羽没答。
“我听人讲,火宗送图那天,还有个穿黑袍的年轻人同行。”那人继续道,眼神微闪,“不知是不是星辰道院的林师兄?”
萧羽抬眼。
目光直刺过去,如剑出鞘。
那人喉结动了一下,右手拇指又抹了一次玉佩——这次停留更久,像是在确认什么信号是否传回。
萧羽记下了。
每一个细节,每一次微表情,每一寸肌肉的牵动,都是线索,是他拼凑真相的碎片。
“你问这个干什么?”萧羽问。
“好奇。”那人笑,“毕竟试炼快开了,谁不想多知道点底细。”
萧羽端起杯子,没喝,只是用指腹摩挲杯沿。
杯壁温热,但不烫手。釉面有些粗糙,像是手工烧制时未打磨彻底。他借着这个动作,悄悄感知杯底残留的灵息——极淡,几乎不可察,但在万道神瞳之下,仍能看见一丝暗红轨迹,从杯底渗入,通向桌面下方某个隐秘节点。
这杯子被动过手脚。
他不动声色,放下杯子。
“星图不在身上。”他说,“在安全的地方。”
那人眼睛亮了些:“能看看吗?”
“不能。”萧羽说,“你不是道院的人。”
声音落下那一刻,整个茶亭仿佛降了半度温度。
那人笑容僵住。
不是惊讶,而是错愕——他没想到会被如此干脆地点破身份。
但他很快恢复镇定,甚至笑了笑:“萧兄说笑了,我可是通过外门考核才进来的。”
“你的气息不对。”萧羽淡淡道,“道院弟子每日晨修引的是北斗七星引气诀,呼吸节奏有固定韵律。你刚才三次换气,间隔都不对。”
那人嘴角抽了一下。
“而且,”萧羽补充,“真正的道院弟子,不会主动邀陌生人喝茶,尤其是在这种地方。”
他指了指茶亭角落——那里有一枚落叶,被风吹进来后卡在石缝中,已经干枯卷曲。若是常有人来,不该积这么久。
那人沉默片刻,终是叹了口气:“果然瞒不过你。”
他没有否认。
反而从腰间解下那枚青玉令牌,递过去:“藏书阁新开了星图典籍区,凭这个可以免验入内。”
萧羽伸手接过。
令牌入手微凉,表面有细密刻痕,雕的是双龙盘柱图,线条繁复,看似装饰,实则暗含一道微型封印阵。他用指腹划过背面,触到一道极细的凸起——那是嵌在里面的传讯阵纹,一旦靠近特定区域,便会自动激活,向某处发送定位信息。
他没拆穿。
只把令牌翻转,用指甲在边缘轻轻一刮。
一道赤色细痕留在上面,薄得几乎看不见,如同刀锋掠过不留血迹。
“谢了。”萧羽说。
那人点头,转身离开。
脚步稳健,背影从容,仿佛一切仍在掌控之中。
萧羽站在原地,等他走出十步,才抬手把令牌放进袖中。
他知道,对方一定以为自己中计了。但这枚令牌,从一开始就是饵。而他,不过是顺势吞下,再反吐出一根鱼刺。
苏瑶跟上来:“他不是道院的人。”
“嗯。”萧羽说,“是赵天霸。”
“你怎么知道?”
“他左手小指少了一截。”萧羽说,“三年前在南荒坊市,他用这根手指点过我的额头,说要让我记住他的名字。”
那时他还未觉醒万道神瞳,却被那根残指上的血纹烙印所惊——那是“噬魂蛊”的寄生标记,专用于控制死士。而赵天霸,正是当年南荒最大地下斗场的执事之一,专门替各大势力输送“活祭品”。
“他现在是冲着星图来的。”萧羽低声说,“或者说,是冲着星图背后的‘钥匙’。”
苏瑶没再问。
她知道萧羽从不说无把握的话。
两人沿着回廊往西走。
路上遇到几个弟子,都朝这边看。有人想靠近,似乎是想搭话,但看见萧羽的眼神——那是一种不属于少年应有的沉静与警觉,像深夜里的刀锋——又退了回去。
萧羽脚步未停。
他右手插在袖中,指尖捏着那枚令牌。掌心温度慢慢升高,以一种极缓慢的方式烘烤着那道赤痕。他知道,只要温度达到临界点,那道隐藏的传讯阵就会提前激活,暴露持有者的位置。而他,就是要让它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启动。
他要用这枚令牌,钓出幕后之人。
苏瑶忽然停下。
她抬起手腕,银铃无声,但铃舌微微震颤——那是感应到了某种高频灵波的扰动,来自北边。
萧羽也停了。
他侧头看向北边一座矮屋。屋檐下挂着一串铜风铃,此刻静止不动,可就在方才那一瞬,它曾极其短暂地震动过一次,幅度小到肉眼难辨,却被苏瑶的听灵术捕捉到了。
“他刚进去了。”苏瑶说。
萧羽没应声,只把令牌在袖中转了个方向,让赤痕正对门缝。
他继续往前走。
经过矮屋门口时,他放慢脚步。
门虚掩着,缝隙里透出一点暗光——不是灯火,也不是日光,而是一种类似萤火虫般的幽绿辉芒,那是高阶隐匿阵启动时特有的能量余波。
萧羽没推门,也没驻足。
他只是走过。
风从背后吹来,掀动他衣角。
他右手指尖一弹。
袖中令牌滑出半寸,赤痕正对门缝。
刹那间,那道隐藏阵纹受到激发,释放出一丝微弱波动,穿透门缝,落入屋内。
屋内铜铃突然轻响一声。
极短,像被风吹歪了。
但这一声,足以让里面的人误判:目标已进入监控范围。
萧羽没回头。
他继续往前走,穿过第二座庭院,第三座庭院。
主殿飞檐已在视线尽头。
他脚步放缓,在一处转角停下。
袖中令牌已被体温烘得微热,几乎接近熔点。
他取出令牌,放在掌心。
赤痕还在,颜色更深了些,像即将滴落的血珠。
他用指甲轻轻一挑。
那道痕脱落下来,变成一粒赤色碎屑,落在他掌心。
他合拢手指。
碎屑没化,也没散。
它静静躺在那里,像一颗凝固的血珠,承载着一段虚假的坐标与一场即将到来的伏击。
萧羽松开手。
碎屑掉进袖中。
他抬头看向主殿方向。
阳光照在飞檐角兽上,金漆反光刺眼。
他抬脚,迈上第一级台阶。
台阶石面有几道旧划痕,深浅不一,像是多年踩踏留下的足迹,又像是某种古老阵法的残迹。他踩上去,靴底与石头摩擦,发出轻微声响,如同时间在低语。
他迈出第二步。
第三步。
第四步。
第五步。
第六步。
第七步。
第八步。
第九步。
第十步。
他停在第十级台阶上。
右手垂在身侧,五指微张。
袖口滑落半寸,露出一截手腕。
手腕内侧有一道淡红印记,形状像半片火羽——那是“焚渊血脉”的觉醒征兆,也是他曾亲手封印的禁忌之力。每当他靠近某些特定阵法或古老遗迹时,这印记便会微微发烫,如同回应某种召唤。
他低头看了一眼。
印记没有变化。
但他知道,它在等待。
等待那一日的到来,当九星连珠,当星图归位,当沉睡的神只睁开双眼。
他抬起脚,准备迈上第十一级台阶。
这时,他袖中传来一阵轻微震动。
不是铃声。
是令牌在震。
频率很稳,一下,又一下。
像心跳。
又像倒计时。
萧羽眸光微敛。
来了。
他们终于咬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