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珠华》第九十七章 铁牢吐真
白烟刺目呛喉，带着辛辣的硫磺与奇异草药混合的气味。张烨被那只微凉的手拉着，不由自主地跟着疾奔。耳边是混乱的咳嗽、惊呼、以及兵刃偶尔交击的声响。云姑娘显然对这片地形了如指掌，即便在浓烟中，依然步伐精准，带着他和陆炳等人左穿右绕。
陆炳在最初的惊愕后迅速镇定，低喝一声“跟上！”，护卫着受伤的缇骑，紧随云姑娘指引的方向。
浓烟不仅阻碍了视线，似乎也扰乱了听觉和方向感。身后的追兵声音很快变得模糊、杂乱，最终被远远甩开。几人沿着一条隐蔽的小径奔至岛的另一侧，那里竟藏着一艘比来时更小的梭形快艇。云姑娘示意众人上船，自己最后跃上，一刀斩断系舟的绳索，另一名缇骑奋力划桨，快艇如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滑入太液池更深沉的夜幕中。
直到远离琼华岛，确认并无追兵船只，众人才稍稍松了口气。受伤的缇骑肩头弩箭已被陆炳利落拔出并简单包扎，所幸未伤及要害，但失血加上烟毒，脸色苍白。
陆炳看向站在船头、衣袂随夜风轻扬的云姑娘，拱手道：“云姑娘救命之恩，陆某铭记。姑娘何以恰在此时现身？”
云姑娘回身，月色下她的脸庞依旧清冷，但眼神中带着一丝凝重：“我一直在暗中监视琼华岛附近。灰影出现时我便察觉，随后那些黑衣人潜入，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阻止你们与灰影接触后返回，尤其是……阻止你们去审讯冯保。”她目光落在陆炳收着那枚奇异令牌的怀中，“灰影给了你们足以撬开冯保嘴的东西？”
陆炳点头，取出那暗紫色令牌，用绸布托着给云姑娘看：“姑娘可识得此物？”
云姑娘仔细端详，眉头微蹙：“似是南洋巫蛊道中，身份较高者使用的‘信令’，具体属于哪一支系，需查对绣云阁密档。但此物出现，结合灰影所言，冯保恐怕真的知道些要命的东西。”她顿了顿，“那些黑衣人训练有素，配合默契，使用的弩箭制式虽经改造，但依稀能看出些军中器械的影子，绝非普通江湖杀手。陆大人，你回城路上，乃至诏狱，都需万分小心。”
陆炳眼神冰冷：“看来，有人比我们更怕冯保开口。”
快艇并未直接返回西苑或陆炳常用的码头，而是在云姑娘指引下，绕至皇城东北角一处极为隐蔽的水门。此处早有绣云阁的人接应。众人迅速上岸，穿过复杂窄巷，进入一辆等候已久的无标识马车。
马车内，云姑娘对陆炳道：“陆大人需立刻提审冯保，迟则生变。我可派人协助，确保诏狱外围安全，防止灭口或劫狱。张先生，”她看向张烨，“你身份特殊，不宜再回澄心斋，可暂随我去一处安全所在。”
陆炳沉吟一瞬，果断道：“好！有劳云姑娘护持张先生。冯保那边，我亲自去审！”他将那令牌小心收好，“张先生，若有所获，我会设法告知。”
张烨知道自己此刻跟随陆炳去诏狱并无太大帮助，反而可能成为累赘，便点头应下。
马车在夜色中分开。陆炳带着缇骑直奔诏狱，而张烨则随着云姑娘的马车，在京城错综复杂的街巷中穿行良久，最终驶入一处看似普通富商宅邸的后门。宅内别有洞天，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地下密室，陈设简洁但应有尽有，显然是一处安全的据点。
“此地绝对安全，你可安心休息，也可看看这些。”云姑娘指了指桌上几卷文书，“是关于‘牵机引’和南洋婆罗迦树的一些零星记载，或许对你有用。我需要去安排一些事，并查证那令牌的来历。”说完，她便匆匆离去。
张烨心系陆炳那边的审讯，又担忧苏婉清下落，哪里静得下心休息。他强迫自己坐下，翻阅那些文书。记载确实零碎，但拼凑起来可知，“牵机引”是一种极其阴毒的媒介，它本身并不具备强大力量，但能像引线一样，沟通并暂时安抚特定的怨念或邪力，代价是使怨念沉淀更深、联系更紧，最终反噬更烈。炼制此物，需要大量生灵怨气与南洋特有的几种诡谲材料。
时间在焦灼中缓慢流逝。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密室门被推开，云姑娘返回，脸色比离去时更加严肃。
“令牌有线索了。”她沉声道，“属于一个在南洋诸国与闽粤沿海秘密活动多年的巫蛊组织‘阴灵道’，此道供奉邪神，精于操纵魂魄、炼制邪器。大约三十年前，其道中一位身份极高的‘引魂使’曾秘密入京，此后便失去踪迹。灰影将此物与冯保关联，恐怕意味着，这位‘引魂使’或其传人，与当年的宫廷，乃至现在的‘观潮人’传承，有极深瓜葛。”
三十年前……壬寅宫变是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距今已二十余年。时间上似乎有些出入，但若算上潜伏谋划的时间，并非不可能。
“陆大人那边有消息吗？”张烨急切问道。
云姑娘摇头：“尚无。但诏狱方向，一个时辰前曾有几批不明身份的人试图靠近，皆被我们的人挡了回去。此刻那边戒备森严，应无大碍。现在，只能等。”
这一等，就等到了天光微熹。
密室外传来有节奏的叩门声，云姑娘起身开门，一名侍女递进一张小小的、卷成细管的纸条。云姑娘展开，迅速浏览，眼神骤然变得锐利无比。
“陆炳得手了。”她将纸条递给张烨，“冯保见到令牌，心理防线崩溃，吐露了不少东西。”
张烨连忙看去。纸条上是密语，但云姑娘已在一旁简要译出：
“冯保供认，约二十五年前（嘉靖初年），他尚是内官监少监时，曾奉命秘密接待一位南洋来的‘异人’，并协助其将一批特殊物料运入宫中，藏于内承运库（皇宫内库）一处隐秘夹墙。交接时，那位‘异人’出示的，正是这种暗紫色令牌。‘异人’身形瘦高，声音尖锐似宦者，但面覆黑纱，未见真容，仅露出的双手干枯如鸡爪，有一指戴翠玉扳指，扳指上有细如发丝的红色纹路，似天然血沁，又似人工雕琢。”
“此后数年，冯保又陆续为宫中某位‘贵人’处理过几次类似物料的接收与藏匿，皆与此‘异人’或持相同令牌者接头。‘贵人’身份极高，每次传令皆用暗语密笺，冯保只知代号‘潮音’，从未得见真身。但他曾因一次意外，瞥见传令小太监袖中露出一角笺纸，上有特殊印鉴痕迹——形如龙鳞与波涛交织。”
“直至‘明月珠’贡品一案，冯保才隐约感觉，自己多年所为，或许与这对珠子有关。他畏惧异常，但已被牢牢绑在船上，只能继续配合。他怀疑，那位‘潮音’贵人，很可能就隐藏在司礼监、御马监或……御前近侍之中，甚至可能是某位深居简出、有资格用龙纹印鉴的皇室宗亲！”
龙鳞波涛印鉴！皇室宗亲或顶级近侍！冯保的供词，将怀疑的范围猛然缩小，却又指向了更加骇人的高度！
“另外，”云姑娘补充道，“冯保还交代，约半月前，也就是影珠异动、吕真人暴毙前后，‘潮音’曾密令他，设法将一点东西混入送往长春宫的例行赏赐中。那是一小包无色无味的粉末，装在羊脂玉瓶内。他照做了。”
长春宫！李贵妃！果然，“牵机引”是通过冯保的手送到李贵妃处的！李贵妃可能真的不完全知情，至少最初是被利用的！
纸条最后，是陆炳的紧急提醒：“冯保吐出此讯后，突然七窍流血，暴毙于狱中！经查，其齿间早藏有延时毒囊，见令牌后崩溃，无意间咬破！消息恐难完全封锁，幕后之人必已知晓冯保开口。万事小心，尤其注意陛下身边！”
冯保被灭口了！虽然吐出了关键信息，但人死了，许多细节无从对证。而“潮音”和那位“异人”，依然隐藏在迷雾中。
张烨放下纸条，手心冰凉。线索越来越清晰，却也指向了更令人窒息的可能——皇室内部，或者嘉靖皇帝最亲近的圈子里，藏着“观潮人”传承的核心！那位“潮音”，会是谁？而那个手戴特殊翠玉扳指的“异人”，是否就是灰影口中的“观潮之主”，或者其重要助手？
云姑娘面色沉凝：“冯保一死，对方必知事情败露部分。他们会加速，也会更疯狂。‘潮音’身份尊贵，能动用龙纹印鉴，范围极小。而那位‘异人’……手戴特殊扳指，这个特征很关键。”
她看向张烨：“我们必须立刻将这份情报，以最稳妥的方式，呈报陛下。但陛下如今心性受扰，身边之人又可能有问题，如何呈报，交给谁，都需慎之又慎。”
张烨点头，刚想说什么，密室的门再次被急促敲响。另一名侍女慌张入内，急声道：“姑娘！刚收到宫里紧急传出的消息，陛下……陛下寅时初（凌晨三点）突然起驾，摆驾……长春宫！”
嘉靖又去了长春宫？在这个敏感时刻？
“还有，”侍女声音发颤，“跟随陛下的眼线冒死传出第二道消息，陛下进入长春宫前，曾对随侍的黄锦公公说……‘朕心绪不宁，唯有贵妃处，或有安神良方’。”
安神良方？是李贵妃的温言软语，还是……那“牵机引”的残留，对此刻心神不定的嘉靖，产生了某种特殊的吸引甚至依赖？
云姑娘和张烨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与不祥。
嘉靖主动前往长春宫，等于是将自己送入了可能最危险的区域！李贵妃是否知情？那位“潮音”是否就在附近？他们会不会利用这个机会，对皇帝做些什么？毕竟，按照灰影的说法，嘉靖本人，很可能就是“置换”计划最重要的目标“容器”！
“不能再等了！”云姑娘决然道，“我必须立刻设法入宫，至少要在宫墙内接应！张烨，你留在此处，无论听到什么消息，不要轻易外出！”她快速交代几句，便带着那名侍女匆匆离去。
密室中，只剩下张烨一人，面对着摇曳的烛火和沉重如山的秘密。
他走到桌边，拿起那枚一直随身携带的真正星陨铁。暗红色的铁块在晨光熹微中显得愈发温润，也愈发沉重。
皇帝去了长春宫。冯保刚死，线索指向宫廷深处。灰影身份成谜。苏婉清下落不明。而自己这个“异数”，似乎成了这场诡异棋局中，一颗越来越关键，却也越来越危险的棋子。
他将星陨铁紧紧攥在手心，那温润的热流缓缓涌入身体，带来一丝奇异的心安，也带来一种沉甸甸的责任与悸动。
他知道，风暴的中心，正在向那座宫闱最深处，疯狂汇聚。
（第九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