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已至。
自京城出发,一路北上,越往北,天便越冷。
刮过平原的朔风,到了这雁门关地界,便仿佛被无形的隘口淬炼过一般,化作了千万柄无形的钢刀,刮在人脸上,生疼。
二皇子顾子瑜勒住缰绳,抬头望向前方那座匍匐在天地之间的雄关。
巨石垒砌的城墙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呈现出一种饱经风霜的铁黑色,宛如一头沉默的远古巨兽,镇守着大夏的北大门。
“吁——”
他身后的先锋部队也齐齐停下,五百名精挑细选的京营锐士,尽管在风中冻得脸颊通红,队列却依旧整齐划一,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队伍的末尾,一个穿着火头营臃肿棉衣的少年,同样抬头望向关隘。
他正是萧烬。
他的目光平静而深邃,像鹰隼一般,从城墙的每一个垛口,每一面旗帜上扫过,将所有的细节都刻入脑海。
“吱呀——”
沉重的城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缓缓打开一道缝隙。
一队人马从关内迎了出来。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臃肿,穿着一身崭新铠甲的胖子,脸上堆满了虚伪的笑容,正是雁门关守将,王德发。
“哎呦!末将王德发,参见二殿下!殿下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辛苦辛苦!”
王德发翻身下马,动作却有些笨拙,他对着顾子瑜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军礼,口中热情似火,那双滴溜溜乱转的小眼睛里,却透着一股子掩饰不住的轻慢与审视。
他身后的几名副将,也都跟着行礼,只是那神态,多是敷衍,甚至有人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哼!这个叫王德发的死胖子,敢给我二哥穿小鞋!看他那滴溜溜乱转的眼珠子,就知道没憋好屁!还把营帐安排在漏风口,想让我二哥他们喝西北风吗?等着,本宝宝记你一笔!】
远在京城皇宫里,正被父皇抱着看沙盘的呦呦,小嘴一撇,在心里的小本本上给王德发重重地记上了一笔。
顾子瑜仿佛没有察觉到对方的无礼,他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翻身下马,亲自扶起王德发。
“王将军不必多礼,本王奉父皇之命前来协防,日后还需王将军多多支持。”
“不敢当,不敢当!殿下里面请,末将已为您和将士们备好了营房和接风宴!”王德发笑得更“灿烂”了。
然而,所谓的营房,却在整个雁门关军营最偏僻、最靠近西北风口的角落。
几排破旧不堪的营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上面甚至还带着几个破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
“殿下,您多担待!这……这关内营房实在是紧张,蛮子最近又不老实,到处都是兵,只能委屈您和您的亲兵暂时住在这里了。”王德发搓着手,一脸“为难”地解释道。
顾子瑜带来的京营锐士们,个个都是天子骄子,何曾受过这种鸟气?一个个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你!”一名亲兵队长忍不住就要发作。
“退下。”顾子瑜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那名亲兵队长满脸不甘,却还是咬着牙退了回去。
顾子瑜环视了一圈,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甚至还笑了笑:“无妨,军旅之人,何惧风霜?有劳王将军了。”
王德发见顾子瑜竟如此“好说话”,眼中的轻蔑之色更浓了。
一个只会在京城享福的毛头小子罢了,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
“殿下体谅就好,体谅就好!那,晚上末将为您接风洗尘!”
所谓的“接风宴”,更是敷衍到了极点。
几盆不知道热了多少遍的残羹冷炙,几壶淡得像水一样的劣酒。
王德发的亲兵们在另一桌大吃大喝,满嘴流油,还不时朝着顾子瑜这边投来戏谑的目光。
顾子瑜的部下们再也忍不住了,一个个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当场掀了桌子。
可顾子瑜却像是没看见一般,依旧从容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淡淡地抿了一口,甚至还对着王德发举杯示意了一下。
整场宴席,他没说一句重话,没露一丝不满。
王德发看在眼里,心中愈发得意,只当这个二皇子是个软弱可欺的草包,彻底放下了心。
宴席草草结束。
回到那四面漏风的营帐,亲兵队长终于爆发了:“殿下!这王德发欺人太甚!他根本没把您放在眼里!这哪是接风,这分明是下马威!末将请命,这就带人去……”
“急什么?”
顾子瑜打断了他,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的佩剑,剑身在昏暗的油灯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他想给,我们便接着。让他觉得,我们就是他想的那种人,不好吗?”
亲兵队长一愣,看着殿下脸上那抹神秘的微笑,心中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
夜,更深了。
寒风如同鬼哭狼嚎,拍打着破旧的营帐。
所有人都以为顾子瑜已经睡下。
一个身影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帐内。
是萧烬。
他全程沉默,却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殿下。”萧烬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此人身上有脂粉气,非军中之物,且气味浓烈,应是刚刚沾染不久。”
“他脚下的官靴沾有新泥,却并非城防上的黄土,倒像是后院花园里的黑土。”
“最重要的一点,他迎接我们时,眼神虽有轻慢,但更多的,是一种心虚的试探。他在怕,却不知在怕什么。”
顾子瑜擦拭佩剑的手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看向眼前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的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惊艳的赞许。
好敏锐的观察力!
他派人查了几天的东西,萧烬只用一眼,就看出了七七八八。
“你觉得,他想做什么?”顾子瑜问道。
萧烬沉默了片刻,吐出了四个字。
“金蝉脱壳。”
顾子瑜笑了,笑容冰冷而锐利。
“看来,父皇让我带你来,果然是最正确的决定。”
他站起身,走到营帐门口,掀开帘子,望向王德发那灯火通明的将军府方向。
“既然他想演,我们就陪他演到底。”
“本王倒要看看,他这条蝉,准备怎么脱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