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大朝。
紫宸殿内,金砖墁地,蟠龙柱巍然耸立,文武百官分列左右,朱紫满堂,气氛却不同往昔,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鎏金御座之上,年轻的天子萧庭曜身着玄色十二章纹朝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珠玉垂落,遮蔽了半张容颜,令人看不清神情。唯有那紧抿的薄唇,以及搭在龙椅扶手上、骨节微微泛白的手指,泄露了一丝潜藏于平静海面下的滔天巨浪。
议过几桩不甚紧要的常规政务后,殿中短暂一静。就在此时,一名隶属都察院、素以攀附义忠亲王闻名的御史,手持象牙芴板,出列躬身,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高亢:
“陛下,臣有本奏!”他清了清嗓子,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站在文官队列前列、面色略显苍白但身姿依旧挺拔的苏云璋,“臣闻昨日京城之内,光天化日,竟有狂徒当街行凶,刺杀朝廷命官,惊扰官眷,实在骇人听闻,有损天子脚下安宁!然,据闻此事起因,乃苏翰林携不明身份之幼女招摇过市,引人生疑,方招致祸端。苏翰林身为清贵近臣,不知避嫌,致此险局,是否亦有失察之过?且其所携之女,身份暧昧,久居苏府,恐非‘世交孤女’四字可蔽之,其中是否涉及结交外官、暗通款曲之嫌?恳请陛下明察!”
一番话,看似忧国忧民,实则颠倒黑白,将污水尽数泼向受害者,其用心之险恶,昭然若揭。殿内不少官员屏息凝神,目光在御座、苏云璋以及站在勋贵首位、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的义忠亲王之间逡巡。
苏云璋尚未开口,其兄,身为世子的苏云玦已骤然出列,他未着甲胄,一身国公世子朝服,却带着沙场的铁血之气,目光如电,直射那御史:
“胡御史!”声音沉浑,震得殿内回响,“昨日遇刺者,乃陛下亲授翰林编修、苏国公府嫡子;受惊之女,乃陛下亲口过问、苏府上下珍视之永安郡主!狂徒刺杀近臣、惊扰凤子龙孙,此乃十恶不赦之大罪!尔身为言官,不思弹劾凶顽,维护纲纪,反而在此构陷忠良,污蔑宗室,是何居心?!莫非与那当街行凶、使用军中禁药‘冰乌散’余孽的匪类,有所勾结?!”
“冰乌散”三字一出,如同惊雷炸响!不少官员悚然动容,连义忠亲王一直半阖的眼皮也几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这不仅是刺杀,更是涉及多年前林家旧案、直指亲王核心势力的致命指控!
那胡御史被苏云玦的气势与揭破的隐秘骇得脸色一白,踉跄后退半步,强自争辩:“苏世子休要血口喷人!下官、下官只是据实直谏…”
“据实?”一个清冷而略显虚弱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她的狡辩。苏云璋缓缓出列,他肩部受伤,动作比平日稍缓,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风度。他未看那御史,而是面向御座,深深一揖:“陛下,臣,有本奏。”
珠旒之后,天子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声音听不出喜怒:“讲。”
苏云璋直起身,从袖中取出的,并非寻常奏章,而是数张边缘染着些许暗红、质地特殊的浅碧色笺纸——正是昨日退敌见血的“春棠笺”。
“昨日申时三刻,臣携永安郡主于城西棠花胡同遇袭。匪徒共计九人,皆着玄色劲装,训练有素,配合默契,所用弩箭淬有剧毒,刀法狠辣,乃军中死士路数。此为臣于搏杀间,以春棠笺割下其中一名匪徒衣角,其上绣有‘玄鹤’暗纹。”他声音平静,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案,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
他将一张笺纸举起,那上面除了干涸的血迹,果然有一小块黑色布料,上面用同色丝线绣着一只振翅欲飞的玄鹤。殿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玄鹤卫”,乃是义忠亲王麾下最为人所忌惮的私兵死士!
“匪徒目标明确,一为臣之性命,二为掳劫永安郡主。臣奋力抵抗,肩受刀伤,幸得世子兄长率巡城兵马司及时赶到,格杀四人,生擒一人,余者溃逃。”他顿了顿,继续道,“经连夜审讯,生擒之匪徒已招供,指使其行凶者,正是…”
他的目光第一次转向勋贵队列之首,落在那位一直沉默的皇叔身上,一字一顿:“义、忠、亲、王、殿、下!”
“哗——!”朝堂之上,终于无法抑制地爆发出一片哗然!虽然众人心中皆有猜测,但如此当庭直指亲王行刺,仍是石破天惊!
义忠亲王猛地睁开眼,眼中精光爆射,厉声喝道:“黄口小儿!信口雌黄!竟敢污蔑本王!你有何证据?区区一匪徒屈打成招之词,岂可采信?!”
“自然不止于此。”苏云璋面对亲王的滔天怒火,神色不变,又从袖中取出一物。那并非纸张,而是一块以玄铁打造、雕刻着龙凤纹路的半块铜镜,边缘断裂处参差不齐,透着古朴诡异的气息。
“此物,乃昨日匪徒首领身上所掉,被臣之护卫拾得。陛下,”他再次面向御座,声音提高,“若臣未曾记错,开国太祖曾铸‘龙凤同心镜’一对,一龙一凤,分赐当时辅佐有功的义忠亲王先祖与陛下这一支的先祖,言明‘镜在如朕亲临,镜碎则盟约断,执镜者若有异心,天地共诛’!不知陛下手中,可还保留着另外半块凤镜?”
御座之上,萧庭曜缓缓抬起手。近侍大太监立刻躬身,捧着一个紫檀木盒上前,打开,里面赫然躺着半块纹路能与苏云璋手中龙镜严丝合缝对接的凤镜!
“确有此事。”皇帝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寒意,如同数九寒天的风,“皇叔,对此,你作何解释?这玄鹤卫信物,这本该供奉于你王府祠堂的太祖御赐龙镜,为何会出现在刺杀朕之近臣、惊扰朕之郡主的死士身上?!”
义忠亲王脸色剧变,他万万没想到,这至关重要的信物竟会落入苏云璋之手!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急声道:“陛下明鉴!此物、此物定是被人仿造,或是苏云璋栽赃陷害!老臣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定是有人见老臣掌管京畿部分营务,心生嫉妒,构陷于臣!”
“构陷?”萧庭曜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身,珠旒激烈碰撞,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响。他一把抓起御案上苏云玦昨夜连夜呈入宫中的、关于刺客口供与物证的奏折,狠狠摔在丹陛之下!
“玄鹤卫是你私养的死士!龙凤镜是你义忠王府世代相传的信物!‘冰乌散’乃军中禁药,与当年毒杀巡盐御史林如海夫妇之毒同出一源!昨日刺杀,目标直指知晓盐课黑账内情的苏云璋,以及可能继承林家遗产、知晓更多秘密的永安郡主!这一桩桩,一件件,铁证如山!你还敢说构陷?!”
天子的怒吼如同雷霆,震得整个紫宸殿簌簌作响。他一步步走下丹陛,玄色袍袖无风自动,周身散发的威压让所有官员噤若寒蝉,深深垂首。
他走到跪伏于地的义忠亲王面前,俯视着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皇叔,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被触犯逆鳞后的滔天震怒。
“朕念你是皇叔,多年来对你在军中、在宗室的一些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刺骨的寒意,“不该将手伸到朕的股肱之臣身上!不该去动那个朕亲口关怀过的孩子!更不该动用太祖御赐之物,行此大逆不道、人神共愤之举!”
他直起身,目光扫过满朝文武,声音恢宏而冰冷,下达了最终的裁决:
“义忠亲王萧某,身为宗室,肩负太祖厚望,却不思报国,结党营私,私募甲兵,暗蓄死士,更兼投毒谋害朝廷重臣,刺杀近臣,惊扰郡主,罪证确凿,十恶不赦!”
“即日起,褫夺其亲王封号,削除宗籍,收回丹书铁券!府邸查抄,一应党羽,交由三司会审,严惩不贷!”
“其名下所辖京畿三大营兵权,暂由朕亲自接管,具体交割,由兵部与苏云玦协同办理!”
“苏爱卿,”他转向苏云璋,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未散的余怒,“受惊了。回去好生养伤,安抚郡主。此事,朕定会给你,给苏家,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圣旨一下,如同九天雷落。几名殿前金甲侍卫上前,摘去已然瘫软在地的“前”义忠亲王冠带,将其拖拽而出。满殿朱紫,无人敢出一言。
萧庭曜站在空旷的丹陛之前,背影在巨大的蟠龙柱映衬下,显得格外孤峭而威严。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而这一次的天子之怒,源于对忠臣的维护,对弱小的怜惜,对底线被触碰的绝对反击。它如同出鞘的利剑,寒光凛冽,预示着笼罩朝堂多年的阴霾,将被一场前所未有的雷霆风暴,彻底涤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