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淤司的驻地像一座嵌在玄冰山阴坡下的巨型冰窖。
寒铁铸成的沉重闸门推开,一股混合着陈旧血腥、妖兽脏器腐味、泥土腥气和某种刺鼻药水味的怪诞寒风就直扑面门,呛得人眼前发黑。低矮、幽深、潮湿。
头顶是凹凸不平、布满冰冷水珠的黑色岩体,脚下是坑洼不平、带着暗红褐色不明污渍的冻土地。无数条曲折蜿蜒的岔道口像巨兽张开的口腔幽洞,伸向更深处未知的冰冷阴森。几盏嵌在岩壁裂缝里的劣质夜光石,散发着昏惨惨的绿光,勉强照亮脚下不足三尺的泥泞冰面,光芒的边缘迅速被更粘稠的黑暗吞噬。空气里流淌着一种压抑的、如同被捂住了口鼻般的粘滞感。
疤脸老刀熟练地领着新来的几个“耙子”往里走,脚步踏在湿滑冰泥上发出“扑哧、扑哧”的闷响。拐过第三个岔口,寒气猛地加剧,前方豁然开阔了些。
一个巨大的冰窟。或者说,像个被遗弃的屠宰冰场。
洞窟一角堆满了小山般扭曲残缺、勉强辨认出是某种妖兽骨爪或节肢外壳的冰冷垃圾,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白色消腐药粉,刺鼻的气味正是从这里弥散出来。另一边,无数断裂、卷刃甚至带着锈迹和暗黑血痂的兵刃——刀、剑、斧、钩,还有许多林衍根本叫不上名字、奇形怪状布满倒刺或锯齿的凶残玩意儿——像劈柴一样杂乱地被塞在一个巨大的、结满冰晶的金属网筐里,冻成惨烈的铁疙瘩。
洞窟中央,挖出了几十个浅浅的土坑,坑里铺着薄薄一层湿漉漉、冻得硬邦邦的枯草秆子。这就是清淤司甲字队的“铺位”。
空气中弥漫的寒意是活的,如同无数看不见的冰针顺着鼻腔、毛孔往里钻,比山道上凛冽的山风更加阴毒刁钻。林衍几乎能听到自己骨头缝里细微的咔嗒声。他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在冰冷僵硬的草铺上尽可能缩成一团,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修炼。这是他现在唯一的指望。
疤脸老刀嘴里那血淋淋的警示仍在耳边,清淤司的老油条们看似麻木的神情下隐藏的对灵石功勋点的贪婪更让他清醒。这里是死人堆里刨食的地方,没有力量,别说刨食,连当刨食的工具都要担心哪天工具刃口崩了被随手丢弃。而那枚紧贴胸口、沾着油腻芝麻的简陋玉佩传递的微弱冰凉感,和他踏上渡船后愈发清晰感知到的、那天地间无处不在的、宏大而又细微的“呼吸”脉动,是这幽暗冰窖里唯一的星火。
引气入体,开启灵台!这是叩开仙门真正的起点。宗门对于清淤司这些底层“耗材”也并非全然不管。传功堂指派了外门长老,每月一次,在这冰窖深处最大的一处半天然冰穹里开坛授道。虽然地点透着敷衍,内容也浅显,只讲最基本的引气法门,但终究是一条路。
第一次去听讲,是在一个寒气最盛的黄昏。
沿着一条特别湿滑、两侧岩壁不断有凝结冰水滴落的曲折隧道走了一炷香时间,豁然开朗。一个高达数丈的天然冰穹出现在眼前。穹顶呈不规则的多边形,倒垂着许多犬牙交错的巨大冰棱,如同冻结的钟乳石。下方的冰面被粗略打磨过,还算平整光滑。穹顶最高处嵌着一块磨盘大小、微微散发柔白光芒的圆润“暖光玉”,像一枚悬在冰穹之中的冰魄冷月,勉强将阴冷的光线投在下方的冰面上。光线不够,只在中央形成一片模糊的光区,边缘迅疾消融于浓重墨色的阴影里。
冰面上早已密密麻麻坐满了人。至少两三百号清淤司的“耙子”,从新来的林衍这般脸上还残留着苍白和惊悸的雏鸟,到脸上布满疤痕或缺失手指、气息沉浊带着血腥味的老油条。所有人都穿着那身暗褐色的污迹皮甲,沉默地挤在一起,像一堆堆冻结在冰面上的枯草。
空气冷得要凝结出冰粒。每一次呼吸都带起一阵阵白蒙蒙的寒气。死寂。压抑的死寂。只有水滴从极高处坠落冰面,“嗒……嗒……”的单调声音,如同死亡的秒针,敲打着这片死寂的黑暗角落。
不知过了多久,冰窟深处一道不起眼的、冻结着厚厚黑冰的狭窄石门无声滑开。一人无声地走了进来。
没有想象中的仙风道骨、云霞缭绕。来人身形不高,瘦削得像一根撑在宽大青灰色道袍下的竹竿。面容普通,额角有两道极深的法令纹,脸颊瘦削微陷,神情是那种被冗长琐务磨平了所有情绪的淡漠。腰间挂着一块刻着“外务执事·刘”几个小字的身份玉牌,随着他悄无声息的步伐轻轻晃动,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
刘长老。
他在冰穹那片唯一光亮的下方盘膝坐下。既无开场白,也无寒暄。目光随意扫过满窟的“枯草堆”,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开口。声音不大,不高亢,不清亮,甚至算不上穿透力强。如同这冰窖深处一块更冷的冰砾滚动,清晰但毫无温度地响在每个人耳边:
“入灵之基,首重感应。《沧溟引气诀》法印于此。凝神默诵,身感天地。”
他不再言语,缓缓闭上双眼。双手在身前结成一道极其简单、却又透着古拙韵味的印诀。他的动作舒缓、稳定,指节如同精铁铸就,分毫不差。
随着他指尖最后一点印诀的圆满勾勒,冰穹之内,以他盘坐的位置为核心,一种奇异的、之前从未有过的“气感”倏然诞生!
冷!难以形容的冷!
并非肉身的寒冷,而是更纯粹的、直透灵魂的、属于这片玄冰山脉乃至整个冰系宗门的灵气寒意!它像无数条自虚空中诞生的极寒丝带,又像是亿万年玄冰深处浸出的无形冰髓,悄无声息地从四面八方汇聚、流动起来!如同看不见的无形寒潮,在冰窟内无声的旋涡起来!
林衍只觉得呼吸猛地一滞!无数细密冰凉、甚至带着细微锋利刺痛感的丝线,瞬间缠绕上他的身体!像被丢进了一个塞满尖碎冰渣的无形口袋!他下意识地绷紧全身皮肉,但那种冰冷穿透性极强,径直刺向他意识深处!
周围瞬间被此起彼伏的吸气声和牙齿的咯咯打架声填满!几个根基稍差的新人更是直接闷哼一声,脸上血色瞬间褪尽,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哆嗦起来!即便是那些老资格的“耙子”,虽然习惯了这份冰寒引气的环境,此刻也大多眉头紧锁,呼吸急促,显然在努力抵御和熟悉这股带着宗门特有属性烙印的、刺骨如针扎刀割般的灵气寒流。
刘长老恍若未觉。他已经彻底进入了一种空寂的状态。整个人如同一块冰魄,只有那双手结成的印诀在微弱的光线下流转着极其内敛的淡蓝色微光,如同一个小小的、稳定旋转的旋涡中心,梳理、牵引着这片小空间内紊乱但浓郁的寒属性灵气,使其变得相对易于……“捕捉”。
“意守神庭,凝识如针,循吾所感冰脉轨道,” 刘长老再次开口,声音如同冰缝里刮过的阴风,每一个字都干巴巴硬邦邦,没有半分引导的温度,“任寒流过身,只取其意,不取其烈。引一线冰流,汇于丹田气海窍。若遇阻滞,乃经脉浊塞不畅,当以意念缓缓冲润,戒急戒躁。”
他的声音如同一根冰冷的铁尺,生硬地在每个人意识里划着道。方法简单、粗暴、有效,却也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冰冷与残酷——这“冰流”的本质如何温和?它几乎就是这片玄冰山阴脉泄露的极寒煞气!强行引导其冲入从未开启过的丹田气海?那滋味……如同引导烧红的烙铁穿过冻僵的麻布经脉通道!痛苦是必然的!撑过去,凝炼出第一丝属于自己的灵力冰种;撑不过去,寒气淤积丹田,轻则数日冰僵难解,重则伤及根本!
冰窖瞬间成了无声的炼狱。所有人都在艰难喘息。有人在极力对抗那股试图灌入意识深处的冰冷刺骨感,额头青筋暴跳;有人闭目咬牙,试图用那点粗浅的意念去引导一丝丝冰凉的气流按照长老描述的极其模糊的“冰脉轨道”艰难挪动。失败率极高,偶尔有某个新人发出控制不住的痛苦呜咽声,又迅速被强行压下。在这地方,显露出软弱和痛苦,毫无意义。
林衍闭上了眼睛。刘长老那冰冷生硬的指引还回荡在耳畔。身体四周,那无形刺骨的“寒流冰针”还在疯狂地试图刺穿他体表每一层屏障。痛楚清晰。
可当感知陷入沉静黑暗后,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那在他耳中听起来枯燥干瘪、毫无启发性的《沧溟引气诀》法印口诀和引导词,每一个音节落入他的意识深处……
却如同水滴落入平静湖面!
不!更像是一颗石子砸进一个他之前从未意识到的、更为宏阔的天地中!
“……冰脉轨道……” 口诀在耳边流转。
林衍的“眼前”却不再是口诀字句,瞬间出现了一道极其庞大、贯穿无尽黑暗的……“冰河虚影”?不,甚至比河流更加浩瀚!那是什么?像是由无数极度细微、不断流转变幻、散发着纯粹冰蓝光晕的符文组成的、横贯黑暗宇宙的璀璨星带?!它们在某种极其玄奥的引力(或者说……法印意志?)牵引下,循着一条无形又清晰至极的光轨奔流不息!
与此同时,他“身体”周围那股无形刺骨的“寒流”,在他这特殊的感知下也骤然具现!
它们不再是刘长老口中那个模糊、寒冷、需要艰难牵引的“冰流”概念。而是分解了!细化了!变成了无数细碎跳动、形态各异、散发着冰冷蓝光的细小微粒和能量束!
有的形如微小锋利的六棱冰晶,高速旋转撞击着他的意识屏障!有的如同粘稠沉重的冰汞,试图渗透进来!还有的像一条条纤细冰凉的、带着微弱电弧的幽蓝丝线,沿着他体表微不可察的缝隙向里钻探!有的微小粒子在碰撞中无声湮灭,迸发出点点更细小的冰蓝星尘;有的则在撞上某种无形阻碍后改变方向,沿着某种混乱的轨迹偏折流窜……
刘长老的指引还在继续:
“……引一线冰流汇丹田气海任其寒……”
林衍意念下意识地“扫”过一股试图钻入他左臂小筋络穴窍附近的那束极其活跃粘稠的“冰汞”。
刹那间,《沧溟引气诀》烙印在他脑海深处的那道庞大璀璨的“法印冰河”中,数颗特定的、如同星座基点般的符文骤然亮起!其运行的轨迹瞬间与他意念捕捉到的那股“冰汞”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共鸣!
本能地,一股微弱但极为清晰的意念引导力诞生。
这“引导力”并非强行去抓取那束“冰汞”(那需要极大精力对抗其粘滞与寒冷),更像是顺水推舟,顺着这束“冰汞”自身最活跃的、即将撞击他左臂经络屏障的那个瞬间点,精准地施加了一个极其微弱的“拨动”意念!
“拨动”并非对抗其力,反而是顺着它自身最想流动的某个微小偏向角度!
如同推磨时寻找最省力的位置和角度!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冰冷气泡破裂的异响在林衍左臂深处响起!完全不同于刘长老描述中硬撞经络带来的剧烈疼痛和滞涩感,那束极其活跃粘稠的“冰汞”竟然毫无阻碍地、极其顺畅地“滑”进了那条狭窄的经络缝隙!如同一条归穴的小鱼!非但没有冲撞经脉带来痛苦,反而感觉左臂那处经络附近的冰寒瞬间减轻了三分!
嗯?
端坐于冰窟中央光晕之下的刘长老,一直如磐石般静穆的身形,在这刹那间出现了一丝极其难以察觉的、轻微的……凝滞?
他那双一直紧闭如同冻缝的眼睛,极其隐晦地、透过一条细不可见的眼缝,精准无比的投向了林衍盘坐的那个角落方向!
瞳孔深处,一道困惑的微光一闪而逝!快得无人能捕捉!
那是一种纯粹的疑惑:引气入体,感应天地冰寒灵气并艰难引导汇聚气海,第一步便是最耗心神、失败率最高的过程。即便是他年轻气盛、根骨上佳时,初次尝试也是失败了七次才勉强引入一丝极为微弱的冰灵气,过程如同被冰针穿刺了百十遍。可刚才……
就在他身边,这片他主导牵引的寒气场中,有一个角落的气息……不太对劲?
并非对方成功引气汇聚丹田那种骤然拔高的、带着一丝新生法力气机的波动(那种波动他很熟悉)。
而是一种……极其诡异飘渺的……
像什么呢?
刘长老绞尽了他那颗被冗杂事务磨砺得有些迟钝的脑袋……像是一块原本该被冰水浸透、冻结的干燥海绵,在某一个极小的点上,突然自己……融开了一丝缝隙?让冰水流过去时没发生任何堵塞、没有任何能量碰撞的排斥反应?仿佛那冰水,本就是奔着那个孔隙去的?而那个孔隙,还是海绵自己主动“调整”出来迎合水流轨迹的?
荒谬!匪夷所思!
更让刘长老心神难定的,是就在这一缕极轻微气息变化的瞬间,那少年身边原本该汹涌冲击他的寒气乱流,似乎也凭空缓和了……一丝丝?如同狂暴的小溪遇上了一块形状奇异无比的凹石,在接触点水流被改变了方向,变得……异常流畅起来?
但这一切的异变都太微妙了!
而且转瞬即逝!
下一刻,刘长老便感觉到自己座下那块留影传讯法阵的阵盘核心留影玉简(宗门为防止传功疏漏或被质疑而设置的后手记录工具),传来了极其细微的、专门用于记录阵区灵气异常波动的频率颤动。这颤动只持续了一息不到便重归平静,玉简记录下的信息在阵纹回溯中必然显示为“短暂灵气逸散”或“受外界干扰”之类的无甚价值讯息。
刘长老紧锁的眉心悄然松开,微启的眼缝也重新阖拢,如同古井再不起微澜。冰窟内寒气依旧刺骨,痛苦压抑的喘息声依旧沉闷。刚才那一闪而逝的异常感觉,已被他下意识归咎于冰窟内寒气过于驳杂狂暴、新人意识不稳导致的意外干扰。这种意外虽然罕见,但并非没有。不值得耗费心神深究。一个清淤司的“耙子”,能引气入体已算万幸,能有何异?
他的心神彻底沉入对这片冰窟寒潮引气法阵的整体梳理掌控之中,不再旁骛。
冰冷枯槁的声音再次在冰窖中回响,这一次带上了更明显的刻板:
“收摄心神!不得旁骛!强行引气失败者,默诵静心诀!不得喧哗干扰他人!”
林衍的心神猛地一震!
刘长老冰冷无波的声音如同寒冰锁链,瞬间将他从那玄妙的、如同游弋在冰河轨迹与微观能量粒子世界中的沉浸感猛地拖拽出来!眼前那庞大璀璨的冰河符文轨迹与周身活跃跳动的粒子世界骤然消失!冰冷粗糙的现实再次将他包围!
就在方才那一刹那奇妙引导的余韵中,左臂经络里成功引入的那一股如线如丝、流淌自如的冰凉“冰汞”,在失去后续神异意念引导的瞬间,立刻失去了那精准流畅的“滑翔”轨迹!
它像是在一条狭窄隧道中高速奔流的小鱼突然失去了水流的方向!本能地撞向前面一块看不见的、由他自身凡俗浊气淤积形成的无形冰壁!
“轰!”
一股尖锐、凝滞、如同骨骼被瞬间冻结撕裂般的剧痛!猛地从左臂深处炸开!直冲脑髓!
远比之前任何一次“寒流冰针”扎刺都要凶猛的痛苦!
“唔——!” 林衍再也控制不住,喉咙深处一声压抑到变形的闷哼冲出!额角和手臂的青筋瞬间暴凸出来!整条左臂如同被塞进了滚烫岩浆后又瞬间投入了万年寒窟!冷热交织,筋肉筋络疯狂痉挛,痛得他半边身体都在痉挛颤抖!
他猛地睁开眼,眼前一片昏黑,冷汗混着油污瞬间浸透了额发和后背皮甲。手指不受控制地深深抠进身下冰冷坚硬的地面泥土里,指甲几欲断裂。
刘长老盘坐于冰穹光晕之下,眼观鼻,鼻观心,对他这边骤然爆发的痛苦挣扎置若罔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