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塘的晨光透过纱帘,在拼花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林小纯——那时她还叫这个名字——赤脚踩在冰凉的柚木地板上,数着这是她来到莫爷家的第七个清晨。
床头柜上放着今天的十元港币和字条。与前几天不同,今天的字条多了一行字:晚七点回家吃饭。
她捏着那张对折的纸条,听到公寓另一头传来关门声。莫爷出去了,留下满屋子的寂静和书页的气味。前几天的观察告诉她,莫爷的书房不上锁,但卧室绝对禁止进入。
厨房冰箱里有鸡蛋、火腿和昨天剩下的米饭。她用这些做了炒饭,动作娴熟得不像个十八岁的女孩——在广东老家的厨房里,她七岁就站在板凳上煮全家人的饭了。
吃完饭,她开始探索这个陌生的居所。公寓不大,两室一厅,但每个角落都整洁得近乎苛刻。客厅的书架占据整面墙,按语言和科目分类:英文的侦探小说、德文的化学专着、中文的《史记》和《孙子兵法》。她抽出一本《福尔摩斯探案集》,发现扉页上写着莫清明 1970年购于伦敦。
书房里,一张红木书桌对着窗户。桌面左侧摆着台德国制造的雷明顿打字机,右侧是盏黄铜台灯。她试着按了按打字机按键,没装色带,只发出空洞的声。
抽屉都没上锁。第一个抽屉里是各种票据:水电费单、书店收据、一张1975年从东京到香港的船票存根。第二个抽屉更有趣——几本不同国家的护照,每本名字不同,但照片都是莫爷。最下面压着把老式剃须刀,刀片闪着冷光。
第三个抽屉上了锁。
下午三点,她站在了旺角的街头。十元在1976年的香港能买什么?她在心里盘算着:一碗云吞面三块五,电车票七毛,电影票五块...最后她走进一家二手服装店,花七元买了条藏青色连衣裙和一双棕色皮鞋。
学生妹啊?老板娘打量着她,圣玛利女中的?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走出店铺时,她看到对面电线杆上贴着夜校招生广告:维多利亚英文专科学校 新学期招生 每月学费五十元。
傍晚六点四十分,她用偷藏的钥匙打开公寓门,发现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两副碗筷。厨房里传来炒菜的声音,油烟中站着穿白衬衫的莫爷,袖口挽到手肘,正熟练地颠着炒锅。
他头也不回地说,最后一个菜。
四菜一汤:清蒸石斑、蚝油生菜、番茄炒蛋、椒盐排骨和冬瓜薏米汤。她拘谨地夹了一筷子生菜,发现意外地好吃。
今天去哪了?莫爷突然问。
她的筷子停在半空:旺角...买了衣服。
还有呢?
看了夜校招生...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莫爷放下碗,从公文包里取出个信封推到她面前:维多利亚夜校的报名表和学费。下周一开始,每晚七点到九点。
她怔怔地看着信封,突然哭了。泪水滴在米饭里,形成一个个小坑。在红雀的那三天,妈妈桑用烟头烫她的大腿内侧,她没哭;被债主按着头撞墙时,她也没哭。
莫爷递来一块灰色手帕:吃饭。
那晚她第一次睡在客房真正的床上——前六天她都蜷缩在衣柜里,抱着从红雀带出来的碎瓷片入睡。
夜校比她想象的难。班上二十几个学生,大多是上班族,她的广东口音在英语课上显得格外突兀。第三天的听写测验,她只得了三十分。
发音不对。莫爷检查着她的试卷,tomorrow不是托莫罗,是\/t??m?r??\/。
他翻开《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指着音标符号:学这个。
接下来的周末,莫爷家的客厅变成了教室。他教她国际音标,用香烟在空气中画出发音时的舌位。舌尖抵下齿,气流从两侧出来...对,就是这样。
周日下午,她鼓起勇气问:为什么帮我?
莫爷正在批改她的音标练习,铅笔顿了一下:你打碎花瓶的眼神...像我妹妹。他摘下眼镜擦了擦,六七年,她十六岁,把家里的古董一件件砸在前来抄家的人面前。
这是莫爷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提起家人。
第四周星期三,她放学回来时发现公寓灯黑着。餐桌上留着字条:出差三日,冰箱有菜。
她第一次独自拥有整个空间。洗完澡,她穿着新买的睡衣——这是用第一个月节省的餐费买的——站在莫爷卧室门前。门把手冰凉,转动时发出轻微的声。
卧室比想象的简朴:单人床,衣柜,五斗柜。床头挂着幅水墨荷花,题款清明自绘。五斗柜上摆着个银相框,里面是张泛黄的照片:穿学生装的少女站在梧桐树下,面容与她有三分相似。
最下面的抽屉里,她找到了枪。勃朗宁m1910,擦得锃亮,旁边是盒9mm子弹。她小心地拿起枪,感受它的重量。在红雀时,保镖老刘曾用类似的枪顶着她的太阳穴。
第二天晚上,她在枕头下发现了一张字条:擦枪每周一次,子弹不上膛。
1976年10月的一个雨夜。
病床上的莫纯声音嘶哑,但眼神明亮。窗外的雨敲打着玻璃,与记忆中的雨声重叠。魏东注意到她描述这段往事时,脸上的皱纹似乎舒展开来。
那天英语测验我拿了六十五分。她的手指轻抚着床头柜上的珍珠梅,莫爷说值得庆祝,带我去吃了太平馆的瑞士鸡翅。
周医生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个老式相册:找到些有意思的东西。他翻开相册,里面是维多利亚夜校1976年的集体照。在一群成年人中间,扎着马尾的林小纯格外显眼。
第二排左四。周医生指着照片上的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教英语的郑老师前些年过世了。我去拜访时,他还记得那个特别用功的林同学
莫纯接过照片,指尖轻轻抚过那个年轻的自己:那时我每天背一百个单词...
郑老师说你有次发烧39度还来上课。周医生推了推眼镜,昏倒在课堂上,是莫先生背你回去的。
莫纯的表情凝固了。魏东看到她的眼眶突然红了,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我不记得了。她生硬地说,把照片塞回相册,继续说夜校的事...
但接下来的讲述明显心不在焉。她混淆了时间顺序,把秋天发生的事说成冬天。当魏东问及那把勃朗宁手枪时,她突然激动起来:
那不是礼物!是测试!她的呼吸变得急促,他要看我是否经得起诱惑...
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医护人员冲进来,魏东和周医生被请出病房。透过门上的小窗,魏东看到莫纯在挣扎中打翻了床头柜,那支珍珠梅掉在地上,被匆忙的脚步碾碎。
我们触到痛处了。周医生低声说,那晚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在走廊长椅上等到深夜。当病房终于恢复平静,主治医生走出来说:病人情况稳定了,但需要绝对休息。明天再探视吧。
魏东透过门缝最后看了一眼。月光下,莫纯侧卧的身影蜷缩成婴儿的姿势,手里紧攥着那张夜校合照——就像四十年前那个发烧的少女,在昏迷中抓住唯一的安全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