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魏东从陪护椅上惊醒,看到三名医护人员已经围在莫纯床前。周医生站在最前面,手里的除颤器发出刺耳的充电声。
200焦耳,准备!
病床上的莫纯像一尾脱水的鱼,在电流冲击下猛然弓起,又重重落下。她的病号服前襟敞开,露出左胸上方那个硬币大小的疤痕——1983年金边任务留下的枪伤。
恢复窦性心律。护士盯着监护仪说。
但魏东看到周医生的表情并未放松。他顺着视线看去,莫纯的右手正死死攥着那个装纽扣的铁盒,手指苍白如同蚕蛹。铁盒边缘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她握得太紧,锋利的金属边缘割破了手掌。
小姨...他轻声唤道。
莫纯的眼睛突然睁开了。那目光清澈得不像垂死之人,直直刺向病房角落的阴影处。魏东跟着转头,却只看到窗帘被晨风吹起的波动。
茶...凉了。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周医生迅速检查了她的瞳孔,对护士摇摇头。魏东这才明白,莫纯此刻看到的已经不是这个世界的景象。
准备记录临终遗言。周医生轻声指示,同时给莫纯注射了一针吗啡。
魏东颤抖着打开录音笔,凑到莫纯唇边。她的呼吸带着可怕的杂音,像是破旧的风箱,但吐字异常清晰:
1999年...清明...莫爷的墓...
这是她昏迷前反复念叨的日期。魏东翻开之前的笔记——1999年6月18日,莫爷,莫清明的忌日。
阿玉...来了...莫纯的嘴角渗出鲜血,带着...龙井...
魏东和周医生交换了一个眼神。原来当年那个神秘女子就是失散多年的小妹林小玉。
她说了什么?魏东轻声问。
莫纯的手指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姐姐...茶凉了...
这句话像把钥匙,突然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魏东想起母亲去世前也说过同样的话——那时他以为只是老人家的呓语。
莫纯的呼吸变得急促,目光开始涣散。周医生迅速调整着氧气流量,但血氧饱和度仍在持续下降。
东子...笔记...莫纯挣扎着指向床头柜。
魏东拉开抽屉,里面除了常规药品,只有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里是张老照片:陆羽茶室的包厢,年轻的莫纯和莫爷对坐饮茶,桌上摆着三杯龙井。照片背面写着1999.4.4 最后一课。
那天...他尝出来了...莫纯的声音越来越弱,茶里...有毒...
魏东的血液瞬间凝固。照片上第三杯茶的杯沿,确实有个模糊的唇印——不是莫纯的樱桃色,也不是莫爷惯用的无色唇膏,而是一种诡异的紫红。
阿玉下的毒?他脱口而出,可是在他的印象里,莫爷不是中毒身亡的,难道书房爆炸后在停尸房里的不是莫爷...
莫纯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从她鼻腔和嘴角同时涌出,监护仪上的线条变成疯狂的锯齿。医护人员再次围上来,但被她挥手制止。
时间...到了。她艰难地摘下氧气面罩,听好...那一次,死的是他的替身...
1999年,上海浦东的一个普通病房里,莫纯红着眼睛坐在莫爷的病床上,替他擦拭日渐憔悴的脸。
明天...的安排?躺在莫爷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都准备好了。莫纯递上一杯龙井,阿静会从广州赶来,阿玉...还没联系上。
这是谎言。她三天前就收到了阿玉的信,说要带特别的礼物来见莫爷。信纸上的香水味与雷万山常用的雪茄味混合在一起,刺鼻得令人作呕。
莫爷接过茶杯,突然笑了:还记得...陈科长的事吗?
她当然记得。1977年槟城那个雨夜,她如何用剃刀取走那个腐败警察的第二颗纽扣,又如何看着被他霸占的养女开始了新生活。
这次...轮到我了。莫爷啜饮着茶,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依然锐利,茶不错...但火候过了。
她还没明白这句话的含义,病房门就被推开了。穿黑裙的女人站在门口,面容与照片上的阿玉一模一样,只是左眼角多了道疤。
小妹?莫纯不确定地唤道。
阿玉没回答,只是走到病床前,从手提袋里取出个精致的紫砂壶:杭州的明前龙井...专程带给莫爷。
莫爷的眼睛微微眯起——这是他发现危险时的习惯动作。但当阿玉倒出那杯琥珀色的茶水时,他还是撑着坐了起来,接了过来。
好茶。他轻嗅茶香,突然用上海话说了句什么,然后一饮而尽。
阿玉的笑容僵在脸上。她没想到这个垂死的男人还能说流利的沪语,更没想到他明知茶有问题还会喝下。
半小时后发作。莫爷平静地躺回枕上,足够...说完了。
阿玉的脸色瞬间惨白。她踉跄着后退,撞翻了床头柜上的药瓶。
为什么...?莫纯抓住莫爷的手,发现他的脉搏已经开始紊乱。
雷万山...要我的肝。莫爷的声音越来越弱,基因改造...需要特定dNA...
阿玉突然尖叫起来:他答应放过我的!只要你的肝脏样本...只要...
傻瓜。莫爷的嘴角渗出黑血,他要的是...活体移植...
接下来的混乱像场噩梦。阿玉夺门而出,医生们冲进来抢救,而莫纯只是呆呆地站着,看着那杯被打翻的龙井在地板上蔓延,像一滩黑色的血。
凌晨三点十七分,莫爷的心跳停止了。最后时刻他抓住莫纯的手,说了三个字:
别报仇。
她没听。周医生轻声说,这都是先前她告诉我的。
病床上的莫纯已经进入弥留状态,呼吸变得浅而快。魏东握着她的手,感受到生命正从这具饱经风霜的身体里迅速流失。
1999年秋天...金边。莫纯突然开口了,声音清晰得可怕,我用钢笔...杀了雷万山...
钢笔里装的是蓖麻毒素,莫爷生前教她的配方。任务很顺利,雷万山死在情妇的床上,死因判定为心脏病突发。但当她准备取走他小指的翡翠戒指时,尸体突然睁开了眼睛——
不是他...莫纯的手指掐进魏东的皮肉,克隆体...第一个...
周医生迅速记录着这个关键信息。原来早在1999年,雷万山就开始了克隆替换计划,比外界知道的早了整整十年。
阿玉呢?魏东忍不住问。
莫纯的瞳孔开始扩散,但嘴角浮现出奇异的微笑:2001年...里斯本...她找到我...
那是个下着细雨的黄昏,莫纯在公寓门口发现了个襁褓中的女婴。孩子怀里塞着张字条:姐姐,这是我能给的最好结局。dNA检测显示,女婴是阿玉和雷万山的。
孩子...在哪?魏东的声音发抖。
莫纯没有回答。她的目光越过魏东肩膀,看向病房某个不存在的点:莫爷...茶还热吗...?
晨光透过窗帘照进来,给她的白发镀上金色光晕。监护仪上的心跳变成了一条平直的绿线,但她的表情却前所未有的平静,甚至带着几分少女般的期待。
周医生看了看手表,轻声宣布:上午6点18分。
这个数字让魏东心头一震——莫爷的忌日,也是莫纯保险箱的密码。他看向床头柜上那三杯龙井的照片,突然注意到一个从未发现的细节:照片角落里,有只模糊的手正在倒第四杯茶。
门被轻轻推开。护士带着死亡证明进来,却突然倒吸一口冷气:这位女士是...?
魏东猛地转身。窗边的访客椅上不知何时多了个人——穿浅蓝色旗袍的女子,面容与莫纯有七分相似,左眼角有一道细疤。她手里捧着个紫砂杯,热气袅袅上升。
阿玉...阿姨?魏东不确定地唤道。
女子摇摇头,将茶杯放在莫纯已经静止的胸前:我是2001年那个孩子...母亲上个月走了。
她解开衣领,露出锁骨下方的烙印——一个精致的,与莫纯身上的标记一模一样。
她让我来还这个。女子从手提袋取出个小木盒,里面是颗已经干瘪的人类心脏,雷万山的原始心脏...母亲保存了二十年。
魏东接过木盒,感到一阵诡异的温暖。这颗心脏上布满了手术缝合痕迹,但依然顽强地保持着基本形状,像颗倔强的老树根。
还有句话。女子俯身在莫纯耳边轻语,声音小得只有魏东能听见,茶还热着,姐姐
莫纯的眼角缓缓滑下一滴泪。魏东不确定这是否只是死后的神经反射,但他宁愿相信——在那个她们三姐妹终于团聚的世界里,有人续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龙井。
周医生轻轻合上莫纯的双眼。窗外的知更鸟开始歌唱,晨光洒满病床,像给这位传奇女杀手盖上了一袭金色的裹尸布。
小姨,一路走好!
魏东跪倒在地,突然哽咽起来,莫爷...你的小姑娘...她来了...你可要好好待她啊...她这辈子...只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