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城州牧府后院的喧嚣喜庆,在庄重的谒舅姑礼毕后,渐渐沉淀为一种新的秩序。红绸彩缎被小心收起,府中仆役各司其职,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昨日的檀香与酒气,但更多是春日泥土解冻、草木萌发的清新气息。
新婚第三日,晨光熹微。
刘备与刘玥身着常服,并肩立于府门前的石阶上。门前停着一辆简朴的青幔马车,赵云率二十名常山义从精锐已勒马肃立。卢植一身半旧的深青色儒袍,头戴进贤冠,在两名随从的陪伴下,正欲登车启程,返回雒阳那风云诡谲的漩涡中心。
“恩师。”刘备快步上前,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不舍与敬重,“蓟城简陋,未能使恩师安养。此去雒阳,风波险恶,万望恩师珍重贵体!”刘玥亦在刘备身侧敛衽为礼,姿态端庄。
卢植转过身,清癯的脸上带着长途奔波后的些许疲惫,但那双温润的眼睛依旧明亮如昔,蕴含着洞悉世情的睿智与忧思。他扶起刘备,目光扫过这对璧人,在刘玥沉静的容颜上略作停留,最终定格在刘备脸上。
“玄德,幽州新定,你与夫人同心同德,此乃幽并之福,社稷之幸。”卢植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托付的意味,“为师此去,非为安养,实为尽最后一份臣节。临行之前,有些话,需与你明言。”
他微微抬手,示意随从退开几步。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蓟城街道上行人稀少,唯有远处军营隐隐传来的操练号子声。卢植引着刘备与刘玥,缓步踱至府门旁一株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下。晨露沾湿了衣角。
“陛下…”卢植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沉重的悲悯,“沉疴难起,只在数月之间了。”他抬眼,目光穿透薄雾,仿佛望向雒阳深宫那病榻之上的天子,“储位未定,辩皇子虽居东宫,然其母何皇后…终究屠户出身,见识浅薄。协皇子养于董太后膝下,聪慧内敛,颇得…某些人看重。”他没有明言“某些人”是谁,但刘备与刘玥心中雪亮,宦官张让、赵忠等“十常侍”,乃至董太后背后的势力,皆在其中。
“外戚何进,位极人臣,执掌大将军印,然其才具…不过一屠沽之辈!”卢植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深深的忧虑,“只知依仗兵权,刚愎自用,于朝堂权谋、天下大势,懵懂如稚童!他欲借清流之力诛宦,却又畏首畏尾,摇摆不定。袁隗袁次阳,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看似依附何进,实则首鼠两端,只待时局变幻,攫取最大权柄!此辈眼中,唯有门户私计,何曾有半分社稷江山?”
卢植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刻刀,剥开了雒阳表面繁华下的脓疮。刘备默然,他虽远在边塞,但通过卢植、刘虞乃至简雍的渠道,对中枢的混乱并非一无所知,只是由恩师亲口道出,其凶险程度更添十分。
“至于地方…”卢植的目光扫过北方辽阔的天空,带着更深的忧虑,“张角虽死,蛾贼余毒未清。青、徐、兖、豫诸州,黄巾余部如野火燎原,此起彼伏。更可忧者,州牧权重,渐成尾大不掉之势!益州刘焉,据天府之国,修栈道,通西南夷,其心叵测!荆州刘表,单骑入宜城,恩威并施,收服蒯、蔡大族,已是南天一柱!扬州刘繇,虽名望稍逊,然坐拥江东富庶之地,又有长江天堑…此三者,名为汉臣,实则皆存观望之心,拥兵自重,渐有独立成国之气象!若中枢一旦倾颓,天下分崩,只在顷刻!”
一阵寒意掠过刘备心头。刘玥的指尖在他袖中微微一动,传递着无声的关切。卢植所描绘的,是一个皇权崩解、群雄并起的乱世图景,远比北疆的胡骑更加凶险莫测!
卢植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刘备脸上,那温润的眼中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期许:“玄德!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朝堂之上,衮衮诸公,或庸碌,或私利,或首鼠,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者,几稀!”他上前一步,枯瘦却有力的手紧紧抓住刘备的手臂,声音带着金石之音:
“幸而!天不亡汉!尚有如你这般,身负宗室血脉,心怀黎庶苍生,手握幽并雄兵,更兼关、张、赵、张辽、高顺、吕布等万人敌之虎将,田丰、沮授等王佐之才辅佐于侧!”他的目光扫过刘备身后的州牧府邸,扫过这座新生的蓟城,“幽州虽残破,然燕赵之地,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并州有刘伯安坐镇,为你后援!此乃天赐之基!玄德,切莫妄自菲薄!更不可因一时之困顿、朝堂之倾轧而灰心丧志!”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忧虑与力量都灌注给眼前的学生:“植虽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然亦知大义所在!此去雒阳,无论风云如何变幻,为师这把老骨头,当尽力为你周旋于朝堂,护住一分元气!你要做的,便是握紧手中之剑,练强幽并之兵,理清州郡之政,结好辽东三贤以固根本!养民力,蓄锐气,静观天下之变!一旦…一旦雒阳有变,神器蒙尘…”
卢植的声音陡然顿住,眼中闪过极其复杂的光芒,有痛楚,有决绝,最终化为一种沉甸甸的嘱托:“玄德!到那时,这匡扶社稷、重整山河的重任,舍你其谁?!你不仅是涿郡刘玄德,更是汉室宗亲、镇北将军、幽州牧!你的肩上,担着北疆百万生灵的安危,担着这四百年炎汉天下的最后希望!记住为师的话:守正持重,以待天时!但时机至,当仁不让!”
“恩师!”刘备心潮澎湃,如同被一股滚烫的洪流冲击!卢植这番话,不仅是对他实力的认可,更是对他未来道路的指引与托付!他双膝一屈,便要拜倒。
卢植却一把托住了他,眼中含着欣慰与慈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暮色苍茫:“起来!玄德,不必行此大礼。为师…只盼有生之年,能看到你真正撑起这破碎的山河,还天下一个太平安宁!”他松开手,目光转向一直静静旁听的刘玥,语气温和而郑重:“夫人贤德明理,望你二人同心同德,相扶相持。幽并之地,便是这乱世中的一方净土,亦是未来燎原的星火之源!”
“卢师教诲,玥铭记于心。”刘玥敛衽,深深一礼,声音沉静而坚定。
卢植不再多言,最后深深看了刘备一眼,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的迷雾,饱含着无限的期望与沉重的嘱托。他转身,登上马车。车帘落下,隔绝了内外。车夫扬鞭,青幔马车在二十名常山义从的护卫下,缓缓驶离州牧府,碾过青石板路,消失在蓟城清晨的薄雾与微光之中,驶向那即将席卷天下的巨大风暴中心。
刘备久久伫立在老槐树下,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卢植那“守正持重,以待天时!但时机至,当仁不让!”的话语,如同洪钟大吕,在他胸中反复回荡。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感与使命感,沉甸甸地压上肩头,却也点燃了血脉深处最炽热的火焰。
数日后,蓟城北门。
刘备换下了象征州牧威仪的官袍,只着一袭寻常士人的青色深衣。刘玥亦是一身素雅的浅碧色曲裾深衣,长发简单挽起,未施粉黛,只以一支白玉簪固定,通身无多余饰物,唯有一股沉静的书卷气自然流露。两人共乘一辆无任何标识的青篷马车,显得格外低调。赵云率二十名同样换下鲜明甲胄、身着皮袄、内藏利刃的精锐常山义从,护卫在马车前后。简雍与那名精通辽东地理的老向导,骑着马跟在车旁。
马车驶出北门,碾过官道初融的泥泞,一路向北。初春的寒风依旧料峭,卷着燕山山脉尚未消尽的残雪气息扑面而来,却吹不散车中人心头的凝重与探索的热忱。
刘备掀开车帘一角,望着车外飞速倒退的、刚刚经历了战火洗礼的燕赵大地。田野间,已有零星的农人在官府吏员的组织下,开始清理荒芜的土地,准备春耕。远处,新筑的烽燧在阳光下矗立。一切都在缓慢复苏,却显得如此脆弱。卢植描绘的雒阳危局与天下乱象,如同沉甸甸的铅云,压在心头。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膝上的雌雄日月剑剑柄,清寒剑冰冷的触感让他心神稍定。
刘玥安静地坐在一旁,手中捧着一卷素帛,上面是卢植亲笔所书的“辽东一龙”详细资料,以及青岩谷周边山川形势简图。她纤细的手指轻轻划过“华歆”、“邴原”、“管宁”的名字,目光沉静专注。
“夫君,”刘玥轻声开口,打破了车内的沉默,她的声音如同清泉,抚平了刘备心头的躁郁,“卢师所言辽东三贤,妾身细观其行止志趣,恐非寻常礼聘所能动。华子鱼清通干练,昔在雒阳为尚书郎,因不满宦官专权,愤而辞官归隐,其志在澄清吏治,非高位厚禄可诱。邴根矩避居辽东,聚徒讲学,重教化而轻权位,所求者,乃一方净土以传道。管幼安…节义清高,与世无争,割席分坐,拒仕避名,恐更难强求。”
刘备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落在妻子沉静的侧脸上:“夫人所言极是。恩师信中亦明言,此三人,尤其是管幼安,延请出仕恐难,然其清望如皓月,若能至蓟城设坛讲学,亦足可震慑宵小,凝聚士心。备此行,非为强求其效力,乃为示天下以诚,彰我幽州求贤重道之心。纵只请得一人,或能引得管幼安至蓟城一游,亦是善果。”
刘玥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赞许:“夫君深谋远虑。诚心相待,以礼相邀,示之以幽州新貌与安民之志,或可打动其心。妾身以为,此三人中,华子鱼明于治乱,若能得其相助,梳理幽州百废之政,当如久旱逢甘霖。邴根矩教化之功,可正人心,淳风俗,乃固本培元之策。至于管幼安…”她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若能以其清望,在蓟城设一草庐,讲论经义,使幽州士子知天下尚有高洁之士,亦是莫大功德。”
夫妻二人便在辚辚车声中,低声探讨着延请贤才的策略,分析着三人的性情志向。刘玥出身名门,家学渊源,又得刘虞悉心教导,对士林风尚、隐逸心理的把握极为精准,其见解每每切中要害,令刘备心中暗自称奇,更觉这桩联姻,实乃天助。
旅途漫长,马车沿着古旧的官道一路向北,穿越燕山余脉。山势渐趋平缓,人烟愈发稀少。数日后,终于进入辽西郡地界。官道旁,偶尔可见大片新开垦的土地,简陋的窝棚错落分布,衣衫褴褛但眼神中带着一丝希望的乌桓丁壮在汉人屯田吏的监督下,驱赶着瘦弱的耕牛劳作。远处丘陵上,新筑的烽燧已见雏形,戍卒的身影在寒风中挺立。这便是阎柔、苏仆延正在执行的迁置屯戍之策。景象虽显荒凉艰苦,却透着一股重建秩序的生硬活力。
又行数日,渡过波涛初兴的辽水,辽东郡襄平城那夯土城墙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襄平城为辽东郡治,亦是公孙度(此时尚未任辽东太守)等地方豪强势力盘踞之地。刘备一行并未入城,只在城外驿站略作补给,便在向导指引下,折向东北,离开官道,驶入了一条更加崎岖、人迹罕至的山路。
山路蜿蜒,两侧是连绵起伏、覆盖着苍翠松柏和尚未完全化尽残雪的群山。溪流淙淙,鸟鸣山幽。空气清冽得如同冰泉,洗去了旅途的尘埃与心中的浮躁。马车颠簸得厉害,刘玥却始终神色平静,偶尔掀开车帘一角,望向那莽莽苍苍的原始山林,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
“主公,夫人,前面没路了!”向导的声音从前头传来。
刘备与刘玥下车。眼前豁然开朗。一条清澈见底的山涧从幽深的山谷中奔涌而出,在谷口冲刷出一片平坦的河滩。谷口处,几块巨大的青黑色岩石如同天然的门户,上面覆盖着厚厚的青苔。一条仅容一人通行的羊肠小径,沿着溪涧旁陡峭的山壁,曲折地通向山谷深处。溪涧对岸,茂密的原始森林遮天蔽日,更显幽深。
“青岩谷,就在这山涧上游了。”老向导指着那狭窄的入口,“马车是进不去了,得步行。”
“好。”刘备点头,命赵云留下十名义从看守车马,自己与刘玥、简雍、向导,在赵云及另外十名精锐的护卫下,弃车步行。
踏入谷口小径,仿佛瞬间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喧嚣与尘世被隔绝在外,唯闻水声激荡,鸟鸣啾啾,松涛阵阵。空气湿润而清冽,带着泥土、腐叶和草木的芬芳。小径湿滑,布满青苔,众人小心翼翼地沿着溪涧向上攀行。越往深处,山势愈发陡峭,两侧峭壁如削,古木参天,藤萝缠绕,日光透过浓密的树冠,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行约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溪涧在此处变得平缓开阔,形成一片清澈见底的深潭。潭水倒映着蓝天白云和四周苍翠的山峰。潭边向阳的缓坡上,几间极其简陋的茅舍掩映在疏朗的竹林与几株虬枝盘曲的老梅树之间。竹篱为院,柴扉半掩。茅舍以原木为架,茅草覆顶,墙壁是用黄泥混着碎石夯筑而成,粗陋却整洁。屋前开辟出几畦菜地,新绿的菜苗在春风中舒展。几株桃树正开着粉白的花,为这简朴的山居增添了几分生气。一个用粗糙石块垒砌的简陋亭子临潭而建,亭中隐约可见人影。
此地,便是辽东一龙隐世之所——青岩谷。
刘备等人驻足于潭边,望着那几间融入山水的茅舍,一路风尘仆仆带来的躁意被这幽谷的清寂涤荡一空。赵云打了个手势,十名义从悄然后撤,隐入来路旁的树林中警戒,只余刘备、刘玥、简雍、向导和赵云五人。
“主公,是否上前叩门?”简雍低声询问。
刘备的目光却投向那临潭的石亭。亭中,一位身着洗得发白的麻布深衣、头戴竹笠的老者,正背对着他们,盘膝坐在一块光滑的青石上,手持一根简陋的竹制钓竿,垂钓于碧潭之中。那身影清癯孤直,仿佛已与这山石潭水融为一体,透着一股超然物外的宁静。
刘备心中一动,对刘玥和赵云微微颔首,示意他们稍待。他整了整衣冠,独自一人,放轻脚步,缓缓向那石亭走去。潭水清冽,倒映着他青色的身影。山风拂过,带来竹叶的沙沙声和远处细微的樵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