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的寒风如刀,刮过墨云乌亮的鬃毛,也割在田豫肩头厚重的包扎上。每一次颠簸,都像是钝器狠狠凿击着伤口深处。他脸色灰败得惊人,嘴唇干裂起皮,唯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执拗,死死盯着东北方蜿蜒的山道。墨云通灵,不需催促,四蹄踏在残雪碎石间,竟比来时更稳几分,只时不时侧头轻嘶,喷出的白气拂过田豫冰冷的颊侧,带着无声的担忧。
日夜兼程,风餐露宿。渴了嚼一把积雪,饿了啃几口冻硬的干粮。肩上的伤在反复的牵拉与寒冷中恶化,包扎下的血痂一次次崩裂,又在严寒里冻住,每一次动作都伴随着撕裂般的锐痛。他眼前阵阵发黑,只能凭着胸中一股气,死死抓住缰绳,伏在墨云宽阔的脊背上,任它驮着自己穿越这莽莽群山。
终于,当熟悉的蓟城轮廓出现在铅灰色天幕下,城头那面在朔风中猎猎招展的“刘”字大旗撞入眼帘时,田豫紧绷到极致的心弦骤然一松。那口气泄了,强撑的意志瞬间溃堤。眼前天旋地转,黑暗如潮水般汹涌扑来,墨云的鬃毛、冰冷的铁嚼环、蓟城巍峨的城墙……一切都在模糊扭曲。他身体一软,再也无法稳住,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从马背上向一侧栽倒下去。
“唏律律——!”墨云惊嘶人立而起,前蹄凌空乱踏,急切地扭过脖颈,试图用嘴去叼住主人滑落的衣甲。
“快!城下有人坠马!”城头眼尖的哨兵厉声高呼。
沉重的城门“嘎吱”一声拉开一道缝隙,数名持戟甲士如狼似虎地冲出。当先一人眼疾手快,在田豫身体即将重重砸落冰冷冻土的刹那,猛地抢前一步,双臂发力,险之又险地将他接住。入手只觉得这少年身体轻飘得吓人,裹挟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和长途跋涉的汗尘味。
“田豫!”有人认出了田豫染血的面容,惊呼起来。
“快!速报州牧府!”
田豫感觉自己沉在一片粘稠冰冷的黑水里,不断下坠。不知过了多久,一点灼热猛地刺穿黑暗,落在他的眉心。他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州牧府议事厅那熟悉的、雕刻着云纹的横梁。光线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想抬手遮挡,却牵动了左肩,剧痛让他闷哼出声,神智瞬间被这痛楚激得清醒了大半。
视野逐渐清晰。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铺了厚厚毛毡的矮榻上,身上盖着温暖的锦被。矮榻就放在议事厅侧边,紧邻着那张巨大的、铺着幽并冀三州舆图的木案。而此刻,案前主位之上,端坐着的正是玄衣绶带的刘备!他微倾着身体,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自己,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与探询。简雍、华歆、邴原、刘德然等幽州核心僚属,几乎悉数在列,围在矮榻旁,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气氛凝重而急切。
“使…使君…”田豫喉头干涩沙哑,挣扎着便要起身行礼。身体刚一动弹,左肩处撕裂般的剧痛便汹涌而至,让他眼前又是一黑,额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躺着!莫动!”刘备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他离座起身,几步便走到榻前,伸手稳稳按住田豫未受伤的右肩。那手掌宽厚温暖,传递着沉甸甸的力量。“伤得如何?”刘备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田豫肩头厚厚的、依旧渗着暗红的新包扎。
“皮肉之伤…幸得…墨云…”田豫喘息着,努力平复翻腾的气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却异常清晰,“卑职…奉使君钧命…书信…已送达张渠帅…张太守之手!”
他强忍着剧痛,目光直视刘备,一字一句,清晰复述:
“张牛角突发急病而亡,郭太趁机与张渠帅火并…张渠帅于卧牛坳…苦战待援…”
“幸得…幸得吕都尉神兵天降…阵斩郭太…”
“张渠帅…已接上党太守印绶…焚毁黑山旧巢…全军开赴上党!”
“张渠帅令卑职…代禀使君:张燕,谢使君活命之恩!更谢使君为黑山数十万口,指明活路!上党太守之职,张燕接了!从今往后,若有差遣,张燕绝无二话!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田豫的声音因虚弱而发颤,却字字千钧,掷地有声。厅内一片寂静,唯有他粗重的喘息和炭盆里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
刘备凝神听着,脸上的神情从关切逐渐转为凝重,再听到张燕焚巢拔营、立誓效忠时,眼中精光一闪,那是一种棋局落定关键一子的锐利与满意。
“好!好!好一个张燕!”刘备连道三声好,按在田豫肩头的手微微用力,带着激赏,“识时务,有决断,不负飞燕之名!国让,”他俯视着田豫苍白却坚毅的脸,“此去黑山,九死一生,你,功莫大焉!”他转头,沉声下令,“速传医官!用最好的金疮药!仔细诊治!”
“诺!”门外亲兵应声疾奔而去。
这时,简雍已蹲在榻边,小心翼翼地解开田豫肩头被血痂和冻土粘住的包扎。布条层层剥离,露出底下狰狞的伤口。那是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从肩胛斜劈而下,虽已止血,但皮肉翻卷,边缘肿胀发暗,更深处隐隐透出令人心悸的青紫色。简雍经验丰富,眉头紧锁,伸出两指,在伤口上方骨骼连接处极其谨慎地按捏探查。
“嘶…”田豫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剧颤,牙关瞬间咬紧。
简雍面色凝重,抬头看向刘备:“使君,伤口极深,寒气入骨。肩胛骨…恐有细微骨裂!需以烈酒冲洗,生肌化瘀之药外敷内服,更要静卧休养百日,决不可再受风寒劳顿,否则…恐遗后患!”
刘备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中翻涌着痛惜与后怕交织的怒意。“好个郭太!好个黑山贼!”他低声斥道,随即目光重新落回田豫脸上,那怒意又化为深沉的关切,“国让,你受苦了。”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自今日起,卸去亲卫之职,安心养伤!伤愈之前,府内一应差事,皆不需你操心!”
“使君…”田豫心头一热,眼眶发酸,挣扎着想说什么。
“这是军令!”刘备斩钉截铁。他目光扫过田豫身上那件沾满血污泥泞、多处破损的旧衣,对侍立一旁的刘德然吩咐道:“德然,去我内府,取那套新制的‘寒江鳞’来!”
刘德然微微一怔,随即应诺,快步离去。不多时,捧回一套折叠整齐的崭新甲胄。
甲胄通体呈现一种深邃的玄黑色,非铁非革,触手冰凉沉重,细看之下,甲片表面竟似有水波般的天然暗纹流淌,隐隐泛着幽光。最引人注目的是护心镜的位置,并非通常的浑圆铜镜,而是以精妙绝伦的锻打技艺,将两块形如弯月的弧形寒铁嵌套咬合在一起,严丝合缝地护住前心后背。弯月边缘锐利,中心微微凸起,闪烁着冷冽如霜雪的光芒。
刘备亲手接过甲胄,将其郑重地放在田豫榻边:“此甲乃辽东新贡寒铁所铸,轻韧远胜寻常铁甲,更能卸力御寒。这副‘双月护心’,便赐予你。望你如这寒铁,百炼成钢,如这双月,刚柔并济,护己护民!”
“使君…此甲太贵重…卑职…”田豫看着那流溢着幽寒光泽的宝甲,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期许与恩遇,声音哽咽。
“你当得起!”刘备不容置疑,“待你伤愈,披此甲胄,再为我幽州开疆拓土!”
就在简雍准备为田豫重新处理伤口时,田豫挣扎着用未受伤的右手探入怀中,摸索片刻。一个温润沉实的物件被他掏了出来,却因牵动伤势,手指一颤,那物件“当啷”一声,跌落在榻边的锦垫上。
众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通体玄黑的令牌。非金非玉,质地古朴,入手温润中透着山岩般的沉实。令牌正面,一只线条简朴却神韵飞扬的燕子振翅欲飞,寥寥数笔,尽显孤高桀骜之气。正是张燕所赠的飞燕令!
田豫看着令牌,喘息着补充道:“此乃…张太守临别所赠…言道…见此令,如见他本人…并州行走…可…可行方便…”
刘备的目光久久凝视着令牌上那只振翅欲飞的玄燕,深潭般的眼底,有锐利的光芒如星火乍现,旋即沉淀为一片掌控全局的沉静。他缓缓伸出手,指尖拂过令牌上那孤高桀骜的刻痕,冰凉的触感直抵掌心。
“好一个张燕。”他低语,声音沉浑如磐石相叩,在寂静的厅堂内激起无形的回响,目光转向榻上面如金纸的田豫,那沉静里便揉进了不容错辨的暖流,“国让,你带回的,不止是捷报,更是解决了并州多年的顽疾。此功,当铭刻于府库铁卷。”
他俯身,亲自拾起飞燕令,玄黑的令牌在他掌中宛如一枚沉甸的棋。刘备的目光最后落回田豫身上,少年已力竭,眼皮沉重地垂下,唯有一只手仍无意识地攥着锦被一角。“德然,”他声音放得极低,却带着千钧之力,“将国让安稳送回院子静养。传话给夫人,去请城里最有名的医者。所需药石,不拘珍品,只管去库中取用。”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我要一个完好无损的田豫,站在我军阵之前!”
“诺!”刘德然躬身,与简雍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小心翼翼地抬起矮榻。
田豫在颠簸中微微睁眼,模糊的视野里,是主公玄色袍服的下摆,和那双深邃眼眸中不容错辨的、如山岳般的护持。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松开,黑暗温柔地包裹上来。墨云低沉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嘶鸣,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成了他沉入睡眠前最后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