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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平五年的正月朔日,黎明前的晋阳城,沉浸在一种奇异的寂静里。昨夜的喧嚣与祭祀的香火气,被一场悄然而至的大雪温柔覆盖。街巷屋舍皆披素缟,唯余巡城戍卒踏过积雪的“咯吱”声,以及远处军营中报晓刁斗悠长清越的金鸣,穿透这银装素裹的天地。

刺史府内院,刘备早已起身。他拒绝了侍从燃起地龙暖阁的殷勤,只披一件半旧的玄色棉袍,独立于廊下。寒风卷着细密的雪霰,扑打在脸上,带来刺骨的清醒。他望着庭院中那几株愈发苍劲的松柏,积雪压弯了虬枝,却更显其筋骨峥嵘。前衙隐隐传来的算筹声、属吏低语禀报声,在这雪后清晨格外清晰,那是并州这台巨大机器在岁首第一日依旧沉稳有力的脉动。

“主公,田别驾、沮治中已在二堂等候。”亲卫队长陈到无声地出现在廊柱阴影里,声音压得极低,呼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撕碎。

刘备微微颔首,目光最后掠过松枝上簌簌落下的雪团,转身步入温暖的二堂。

二堂内炭火正旺,驱散了门缝里渗入的寒气。田丰与沮授肃立堂中,案几上堆满了厚厚的简牍与账簿。田丰依旧清瘦,眼神却比初至晋阳时更为锐利,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精明。沮授气度沉凝,渊深如故,只是眉宇间添了几道操劳的细纹。

“元皓,公与,岁首吉庆。”刘备的声音带着一丝晨起的沙哑,在主位坐下。

“主公吉庆!”二人躬身行礼。

“如何?”刘备没有寒暄,目光直接投向案几上的文书,开门见山。年节是喜庆,更是责任。这并州万民的第一缕炊烟,能否安稳升腾,皆系于此刻的筹谋。

“禀主公,”田丰率先开口,声音清晰如珠落玉盘,“去岁招抚流民,成效斐然。太原、上党、西河三郡,新增编户齐民两万七千三百五十一户,口逾十万!朔方、上郡虽初复,亦有流民五千余户陆续登记造册。去岁冬麦播种面积,较前年增三成。崔季珪在上郡主持疏浚的秦渠东段已于腊月通水,开春即可灌溉新垦田亩三千顷!审正南在朔方临戎城,外郭城墙已合拢,军屯所获糜子、豆菽,足供戍卒三月之需,更收储草料十万束。”他枯瘦的手指划过一卷摊开的田亩图册,指尖落在新标注的墨点上,那是无数新生的村落和田垄。

沮授接上,语调平稳如深潭缓流:“府库清点已毕。去岁秋税,并州诸郡共入库粟米三十万石,钱五千万,布帛四万匹。此乃新政初行,加之去岁大战耗损之结果。然,”他话锋一转,“去岁缴获休屠部牛羊马匹,除分发边郡、军屯及育种之外,现存栏牛一万二千头,羊六万口,战马优良者五千匹,驮马、役马八千匹。此乃一笔巨资。另,简主簿主持市易,去岁秋末至今,以我并州之盐、粮,换取幽冀流民商贾手中布帛、皮革、铁器乃至精壮流民劳力,折价约合钱八千万!此‘以乱养静’之策,颇有成效。今府库钱粮布帛,足支州府运转、军资抚恤及今春青黄不接之赈济。然若有大征伐或连续大灾,仍显不足。”

刘备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案面。那声音很轻,却仿佛敲在田丰与沮授的心弦上。十万流民归附,田亩增拓,渠水复流,仓廪渐实…这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无数个在寒风中挥动锄头的身影,是崔琰于肤施城头宣读政令的清朗嗓音,是审配在临戎废墟上挥剑立威的森然目光,是简雍在市廛间拨打算筹的精明眼神,更是无数并州军民的血汗浇灌。

“民生不易,将士不易,诸卿…更不易。”刘备的声音低沉而郑重,他抬眼,目光扫过田丰、沮授风霜浸染的面容,“此岁首第一事,当抚恤阵亡将士家眷,犒赏戍边有功士卒。元皓,抚恤钱粮,务必足额、尽早发放至每一户遗属手中,不得克扣分毫!公与,犒赏名录,由德然核实,务求公平,不使一人寒心!所需钱粮布帛,从府库优先支取!”

“诺!”田丰、沮授齐声应命,心头俱是一暖。主公心中,士卒遗孤,始终最重。

“其二,”刘备指尖划过案上并州舆图,“春耕在即,贷予流民及边郡贫户之耕牛、粮种、农具,须确保无误!元皓亲自督办,各郡县官吏,若有拖延克扣、以次充好者,”刘备眼中寒光一闪,“持我剑令,就地严惩,可先斩后奏!”

“丰明白!必使春耕之牛,皆壮牛!所贷之种,皆良种!”田丰肃然,瘦削的身躯挺得笔直,一股凛冽之气油然而生。

“其三,”刘备目光转向沮授,“驰道修缮,尤其晋阳通朔方、上郡之命脉,开春解冻后,须全力推进!征发民夫,按简雍所定章程,日给足额粮盐,严禁苛待!所需石料、木料,由公与统筹,提前备妥。”

“授领命!必使粮饷充足,督造得法,民无怨言。”沮授拱手。

“其四,”刘备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金戈之气,“北疆之防,不可因年节而有丝毫懈怠!传令张辽、关羽、张方、高顺、吕布各部,轮值戍守,严加操练!烽燧斥候,北望阴山,东顾太行,凡有异动,八百里加急来报!德然督军,即日启程,巡边!”

“诺!”沮授记下。

一项项关乎并州命脉的指令,在这岁首清晨的清寒二堂里,沉稳而迅速地流淌。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与刘备低沉的话语、田沮二人简洁的应诺交织,构成了并州新岁最坚实的序章。

议罢正事,气氛稍缓。侍从奉上热腾腾的汤饼和几样简单的酱菜小食,还有一小壶温好的椒柏酒——这是汉时正旦驱邪祈福的习俗。

三人默默进食,暖意和着食物下肚,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田丰忽然道:“主公,昨夜城中傩舞驱邪,万民同乐。然元皓观之,百姓脸上虽有欢容,眼底深处,犹存惊惶。”他放下竹箸,目光沉静,“去岁血战,创痛未平。今岁幽冀烽火,近在咫尺。此心安处,方是吾乡。主公…当亲巡城坊,与民同乐,以安民心。”

刘备咀嚼的动作顿住,缓缓咽下口中的汤饼,望向窗外庭院中愈积愈厚的白雪。民心…这比拓跋部的铁骑更难征服,比朔方的风雪更难揣度。他想起昨日除夕,自己率文武于城外高台,祭奠阵亡将士英灵时,台下那一片压抑的、悲怆的呜咽声,如同冬日里呜咽的寒风。这晋阳的安宁,是用多少忠骨换来的?

“元皓所言甚是。”刘备放下竹箸,目光变得深沉,“午后,孤当亲至城中几处流民聚集安置之所,再往伤兵营探望。”

“主公英明。”田丰、沮授齐声道。

正午时分,雪势稍歇。

刘备换上一身半旧的绛色深衣,外罩玄色大氅,只带陈到及数名亲卫,悄然出了刺史府侧门,汇入晋阳喧闹的街市。

积雪被踩实,街道有些湿滑。沿街商铺大多闭门歇业,家家户户门楣上贴着新裁的朱砂桃符,绘着神荼郁垒的凶悍形象,用以驱邪。空气中弥漫着祭祀焚烧的柏枝清香和家家户户飘出的、一年到头也难得闻上几次的炖肉香气。孩童们穿着难得的新袄,脸蛋冻得通红,在雪地里追逐嬉闹,点燃截短的竹节(爆竹雏形),发出“噼啪”的脆响,引来阵阵欢笑和大人嗔怪的吆喝。街头巷尾,还残留着昨夜盛大傩舞巡游的痕迹——破碎的面具、散落的彩色布条、踩扁的芦苇火把。

这喧腾的烟火气,让连日被军政重压的刘备,紧绷的神经也微微松弛。他信步走着,目光温和地掠过街边向“贵人”躬身行礼的百姓,偶尔驻足,与路边卖蒸饼的老翁、抱着稚童的妇人闲谈几句,问问年景,听听家常。百姓认出是刘使君,初时惊惶,继而便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和亲近,争相诉说去岁免赋的恩德,感激流离失所后终于有了安身立命之所。

然而,当刘备一行转入靠近南城的一处流民临时安置坊巷时,气氛陡然一变。

巷子狭窄拥挤,低矮的土坯茅屋挤挤挨挨,屋顶的积雪被炊烟熏染成灰黑色。虽然家家门上也贴了简陋的桃符,屋檐下挂着几串干瘪的玉米和辣椒以示年节,但更多是挥之不去的贫瘠气息。流民们脸上虽有得到官府安置的感激,但眉宇间那份离乡背井的茫然、对东方故土烽火的恐惧,却如同阴影般盘踞不散。几个半大孩子缩在避风的墙角,眼神空洞地望着嬉闹的晋阳本地孩童。

“使君…真是刘使君!”一个跛脚的老兵认出了刘备,激动地试图行礼,被刘备一把扶住。

“老丈不必多礼,腿伤可好些了?”刘备温声问道,目光扫过他空荡荡的左袖管——那是离石血战的印记。

“托使君的福,营里医官给瞧了,开了春就能下地做些轻省活计了!”老兵浑浊的眼中有了光,“就是…就是惦记冀州老家的婆娘和娃儿…不知…不知是死是活…”声音哽咽下去。

周围聚拢过来的流民,多是幽冀口音,闻言皆露戚容。一个抱着婴孩的妇人低声啜泣起来。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在流民群中无声蔓延。这晋阳的暖屋热食,终究隔不断千里之外的血火焦土。

刘备沉默着,解下腰间一个沉甸甸的锦囊——里面是简雍预备的、用于赏赐或济急的五铢钱——塞到老兵仅存的右手中。他环视着一张张饱经风霜、带着惊惶与期盼的脸,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乡亲们!既入我并州,便是并州之人!刘玄德在此立誓:有我一口吃的,便饿不着你们!有我一寸安身之地,便容得下你们!开春的田,官府的牛,都在等着大家!把心放回肚子里,好好过年!至于远方的亲人…”他顿了顿,目光投向东方铅灰色的天际,声音陡然带上了金铁般的决绝,“这乱世,不会永远乱下去!待并州兵强马壮,定要还天下一个太平!让离散的骨肉,终有团聚之日!”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素的承诺。老兵握着那袋沉甸甸的钱,看着刘备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嘴唇哆嗦着,猛地跪倒在雪地里,以头触地:“使君大恩!老汉…老汉这条命,以后就是使君的了!”周围的流民也纷纷跪倒,压抑的哭泣声变成了带着希望的呜咽。

离开流民坊,刘备又去了城西的伤兵营。浓重的药味混杂着血腥气扑面而来。营房里,缺胳膊少腿的汉子们或躺或坐,看到刘备进来,挣扎着想行礼。

“都躺着!”刘备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快步走到一个因高烧而呓语的年轻士卒榻前,俯身探了探他滚烫的额头,又仔细查看了他被截去小腿、裹着厚厚麻布的伤口。

“医官!此子伤势如何?”刘备沉声问随行的营中医官。

“回主公,伤口有些红肿,高热不退…用了最好的金疮药和祛毒散,能不能熬过去…就看今晚了…”医官低声道。

“用最好的药!不惜代价!”刘备斩钉截铁,又看向旁边一个断了右臂、神情麻木的老兵,“老哥,家中可有牵挂?”老兵木然地摇摇头,声音嘶哑:“都没了…冀州老家…让乱兵烧了…”

刘备默然,解下自己的大氅,轻轻盖在老兵身上。他挨个走过每一张病榻,询问伤势,抚慰勉励。没有高高在上的姿态,只有袍泽般的关怀。当他离开时,伤兵营里那死气沉沉的绝望,似乎被一股暖流冲淡了些许,许多士卒挣扎着望向那道离去的玄色背影,眼中有了泪光,更有了活气。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刺史府正堂灯火通明,撤去了白日里肃穆的议事案几,摆开了十数张食案。这是刘备与核心文武的年节私宴,气氛比白日轻松许多。

主位之上,刘备换了一身玄色锦袍,气度沉凝。下首左右,张飞一身崭新的皂色劲装,正拍着案几与旁边赵云划拳,声如洪钟;赵云一身素白常服,面带温和笑意,动作却干净利落,不落下风;田丰、沮授、简雍、刘德然等文臣,则相对文雅地举杯互敬,低声交谈;王烈、张扬等新附之臣,则略显拘谨;最末席,坐着张方。少年都尉一身洗得发白的军服常袍,坐姿笔挺如枪,脸上少了几分战场上的冷冽,多了些少年人该有的局促,在张飞豪迈的笑声和简雍偶尔飘来的调侃眼神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简雍端着一杯温酒,踱到张方案前,眯着细长的眼睛,带着几分促狭:“小张都尉,临戎那一趟,千里走单骑,可是威风得紧!听说你把休屠王庭的宝库都搬空了?来来来,给宪和叔说说,捞了多少好东西?”

张方面皮微红,放下手中刚拿起的炙肉,起身恭敬道:“简主簿说笑了。末将只为斩首,所过部落只取行军必需粮秣,余者尽焚。临戎王帐,仅取其首级便退,未及细看…更不敢私藏分毫!”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

“哈哈哈!好小子!有俺老张当年的风骨!不贪财,是条好汉!”张飞隔席听见,大笑着插言,震得杯中酒液荡漾,“回头俺教你几招绝技,保管你下次砍得更痛快!”

张方眼中闪过一丝亮光,抱拳道:“谢张将军!”

刘备在主位看着这一幕,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他举杯起身,堂内顿时安静下来。

“诸卿!”刘备的声音在温暖的厅堂内响起,带着酒意的微醺,更带着沉甸甸的情谊,“去岁并州,血火交织!赖诸君同心戮力,将士用命,百姓归心,方有今日之喘息!此杯,敬阵亡英灵,佑我并州!”他肃然将杯中酒缓缓倾洒于地。堂内众人皆肃然起身,默然洒酒。

“第二杯,”刘备重新斟满,“敬在座诸君!元皓公与,夙夜操劳,理政安民;宪和腾挪周转,充盈府库;德然巡边治军,不辞劳苦;翼德子龙,冲锋陷阵,国之干城;文远、云长、奉先、伯平,戍守边陲,劳苦功高!”他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末席挺立的张方身上,“更兼少年英锐,敢以孤锋犁绝域!此皆玄德股肱,并州柱石!饮胜!”

“为主公(大哥)效力!饮胜!”众人齐声应和,举杯痛饮。张飞更是直接抱起酒坛痛饮,引来一片笑声。张方仰头饮尽杯中酒,辛辣直冲喉咙,却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胸中涌起。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张飞扯着嗓子吼起了幽燕之地的古老战歌,粗犷苍凉;赵云以箸击盏,清越相和;简雍则讲起了市井趣闻,逗得众人前仰后合。刘备含笑看着堂下,看着张飞拍着张方的肩膀灌酒,看着田丰与沮授低声议论着屯田新策,看着刘德然拉着王烈、张扬讲述边塞烽燧的故事……这一刻的喧闹与温情,是血火间隙最珍贵的喘息,是乱世中支撑着他们继续前行的薪火。

夜色渐深,宴席将散。

刘备独立于后院阶前,再次仰望苍穹。雪已停,浓厚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几颗寒星,清冷地注视着这片刚刚获得短暂安宁的土地。凛冽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雪后的清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铁锈味——那是深埋于这片土地下的血与火的气息。

“主公,夜寒了。”亲卫无声地出现,捧上一件厚实的狐裘。

刘备摆了摆手,示意无妨。他闭上眼,白日里流民眼中的惊惶,伤兵营里的药味,夜宴上的欢声笑语,如同走马灯般在脑中回旋。并州的根基在扎下,新苗在冻土下孕育,但这安宁,如同这雪夜星光,脆弱而短暂。幽冀的烽火在东方燃烧,阴山以北的狼群在雪原深处磨牙,雒阳朝廷的猜忌如同悬顶之剑……一股沉甸甸的疲惫与更沉重的责任,压在他的肩头。

就在这时!

“报——!八百里加急!雒阳天使已至南门!” 一名亲卫几乎是连滚爬冲入后院,声音带着惊惶与难以置信的尖锐,瞬间撕裂了雪夜的宁静!“诏…诏书!封…封州牧之诏!”

刘备猛地睁开眼!眼中最后一丝宴席残留的暖意瞬间被冰雪覆盖,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州牧?!

“速开中门!备香案!请田别驾、沮治中即刻至前堂!迎天使!”刘备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冰冷而决断!他一把抓过陈到手中的狐裘披上,大步流星向前堂走去!每一步踏在积雪上,都发出沉重的闷响。

刺史府中门洞开,灯火瞬间通明如昼,驱散了庭院的黑暗。沉重的香案被迅速抬至前堂中央。田丰、沮授、张飞、赵云、刘德然、简雍等人,皆已闻讯匆匆赶来,脸上残留着酒意,更被惊疑和凝重取代。张方按刀立于堂下阴影中,眼神锐利如鹰隼。

风雪夜归人。

一名身着朱红官袍、内衬厚厚皮毛的天使,在数名羽林郎的护卫下,踏着厚厚的积雪步入堂中。他面色冻得青白,官帽上、肩头积着未化的雪,显是日夜兼程,疲惫不堪,但手中高举的那卷明黄绫绢诏书,却散发着不容置疑的煌煌天威!

“并州刺史刘备,接旨——!”天使尖细而威严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堂内回荡。

以刘备为首,堂内所有文武,齐刷刷跪倒在地,甲胄衣袍摩擦声汇成一片。烛火摇曳,将众人俯首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冰冷的地砖上。

天使展开诏书,朗声宣读,声音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皇帝制曰:朕绍休鸿绪,统御万方。然寰宇不宁,逆贼蜂起。幽州不臣张举、张纯,僭号称尊,勾结乌桓丘力居,荼毒幽冀,生灵涂炭!车骑将军张温西讨未旋,中原疲敝,朕心忧焚!咨尔并州刺史、涿县亭侯刘备,汉室宗英,忠勇素着,破黄巾、扫北狄,功勋卓然!今北疆初靖,并州赖卿以安。然幽州之祸,近在咫尺,社稷之忧,迫在眉睫!”

天使的声音陡然拔高:

“朕思宗正刘焉之奏,天下板荡,刺史权轻,难靖地方。特旨,复州牧之制,授卿为幽州牧,假节钺,总幽州军政,督幽州诸军讨贼事!着卿克日召集本部精兵,兼程东进,荡平叛逆,绥靖幽燕!卿在并州所置文武,善守疆土,勿堕前功!并州牧一职,由宗正刘焉举荐,宗亲贤德刘虞接任,不日赴晋阳交割!卿其勉之!钦哉!”

诏书宣读完毕,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唯有堂外寒风穿过洞开的中门,发出呜咽般的呼啸,卷进冰冷的雪沫。

幽州牧?!假节钺?!督幽州诸军讨贼事?!

巨大的冲击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头!张飞猛地抬头,豹眼中血丝密布,几乎要喷出火来!田丰瘦削的身躯剧烈一震,手指深深抠进冰冷的砖缝!沮授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又迅速涌上一种极致的凝重!简雍手中的酒盏“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刘德然、赵云、张方…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聚焦在主位那道依旧跪得笔直的玄色身影上!

刘备缓缓抬起头。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如同结冰的湖面。唯有烛光下,那双眼眸深处,仿佛有万丈狂澜在无声地咆哮、撞击!刚筑起的基业,刚归附的民心,刚理顺的军政,刚播下的种子…就要这样拱手交予他人?去那陌生的、遍地烽火的幽州,在一片废墟之上,面对凶悍的叛军和狡诈的乌桓,重新开始?雒阳…好一个驱虎吞狼!好一个明升暗夺!

然而,那诏书中的每一个字,都如同无形的锁链,捆缚着“汉室宗英”的身份,捆缚着“忠勇素着”的名声!假节钺,督四州军事…这看似滔天的权柄背后,是足以将他彻底吞噬的深渊!幽州,是朝廷丢给他的一块浸透毒药的肥肉!

天使看着刘备平静无波的脸,心头莫名一寒,强自镇定地合拢诏书,上前一步:“刘使君…不,该称刘幽州了!请接旨谢恩吧?”

刘备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实质,缓缓扫过天使那强作镇定的脸,扫过堂下心腹们震惊、愤怒、忧虑交织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卷刺目的明黄诏书上。

时间仿佛凝固。

堂外的风雪声似乎也停滞了。

终于,刘备缓缓抬起双手,那动作沉稳得如同托起千钧重担,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的声音,在死寂的大堂中响起,平静无波,却仿佛蕴含着即将爆发的熔岩:

“臣…刘备,领旨…谢恩!”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如同惊雷炸响!

他稳稳地接过了那卷滚烫的诏书。明黄的绫绢触手冰凉,上面刺绣的金龙仿佛在嘲弄地扭动。

堂下,田丰痛苦地闭上了眼。沮授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雪沫的冷气,手指在袖中紧握成拳。张飞胸膛剧烈起伏,钢牙咬得咯咯作响。赵云按住了腰间的剑柄。张方挺直的脊背,绷紧如一张拉满的强弓。

天使如释重负,挤出笑容:“刘幽州深明大义,忠勇可嘉!陛下殷殷期盼,望幽州早日平定!下官…告退!”他不敢多留一刻,带着羽林郎匆匆退入风雪之中,仿佛逃离龙潭虎穴。

沉重的府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却隔绝不了堂内那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重与风暴将至的压抑。

刘备缓缓站起身,依旧捧着那卷沉重的诏书。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他环视堂下心腹,目光最终落在田丰与沮授身上,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疑的决绝:

“元皓,公与。”

“属下在!”两人踏前一步,声音凝重。

“并州…就托付给二位了。”刘备的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在我与刘虞交割之前,一切如常!招抚流民,春耕屯田,整军备边,不可有丝毫懈怠!府库钱粮,军械甲胄,按册封存!吏员考绩,如实记录!待刘虞至,务求交接清晰,平稳过渡!”

“诺!”田丰、沮授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们明白,主公这是要以最大的克制与担当,为并州保留元气和秩序!

“翼德!子龙!德然!张方!”

“大哥(主公)!末将在!”四人齐声应道,眼中战意升腾。

“即刻整军!五千玄蛇骑、五千常山义从、一千黑锋骑!备足粮秣军械!十日后,”刘备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斩破堂内凝滞的空气,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与冰冷的杀意:

“兵发幽州!”

“诺——!”四人的怒吼如同雷霆,在堂内炸响!张飞的蛇矛似乎已在鞘中嗡鸣!

刘备不再多言,转身,捧着那卷象征着无尽麻烦与未知征途的明黄诏书,大步走向后堂。玄色的身影穿过摇曳的烛光,没入深邃的廊道阴影之中。

前堂内,死寂再次降临。

田丰与沮授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沉重与一丝隐忧。刘虞…那位以宽厚仁德着称的宗室,他会如何对待主公留下的并州基业?对待田丰、沮授这些“旧臣”?

张方挺立在原地,目光如同穿过堂外的风雪,投向了更东方的黑暗。幽州…那里,将是他手中长槊,下一次饱饮鲜血的战场!

风雪在紧闭的府门外呜咽。晋阳城在短暂的岁首安宁后,被这道来自雒阳的惊雷彻底惊醒。新年的第一缕天光,艰难地刺破浓厚的云层,映照在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城垣、街巷和刚刚升起的、带着迷茫的炊烟上。并州大地,如同被投入激流漩涡的巨舟,短暂的平静被彻底撕碎。新的风暴,正在东方地平线上凝聚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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