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水之畔的血腥气尚未被凛冽的寒风吹散，战败的哀嚎与胜利的呐喊仿佛还萦绕在焦黑的土地上。颜良授首，文丑重伤遁逃，五万冀州精锐土崩瓦解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裹挟着刺骨的寒意，率先撞上了涉国城斑驳厚重的城墙。
涉国，这座邺城西部门户，屏卫魏郡腹地的坚城，在短短数日之内，骤然变成了一座被死亡和绝望重重围困的孤岛。
城头之上，“高”字将旗在呜咽的寒风中无力地卷动。高览按剑而立，铁甲上凝结着冰霜，往日沉稳刚毅的面容，此刻如同涉国城下的冻土，布满了深深的刻痕与难以融化的疲惫。他极目西望，远方地平线上，连营数十里，旌旗如林，那是刚刚击破颜良主力、挟大胜之威迫近的刘备中军，玄色帝旗与“刘”字大纛如同乌云压顶。转目东顾，另一股冲天的烟尘正滚滚而来，那是关羽、吕布、张辽的得胜之师，青龙、血狼、破虏战旗猎猎作响，如同三把出鞘的利刃，正狠狠扎向涉国的脊背。
东西合围，水泄不通！
“将军……”副将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西面刘备主力已至城西十五里下寨，营垒相连，望不到尽头。东面关、吕前锋游骑已出现在城东滏水畔，与我斥候发生接战……我们，我们被彻底包围了。”
高览沉默着，目光扫过城下。原本作为涉国屏障的几处外围小寨和烽燧，此刻要么浓烟滚滚，旗号已换，要么死寂无声，显然守军非死即逃。曾经往来穿梭的信使和补给车队，早已绝迹。这座城，真的成了一叶漂浮在怒海中的孤舟。
“城中粮草几何？箭矢滚木还剩多少？士气……如何？”高览的声音低沉，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
“粮草……省吃俭用，尚可支撑半月。箭矢耗损巨大，库存不足三成。滚木礌石，拆了半数民房，勉强补充了一些。”副将的声音越来越低，“至于士气……将军，将士们皆知颜良将军战死，文丑将军重伤，漳水大军尽没……人心惶惶，昨夜……又有十余士卒缒城逃亡，被督战队射杀……”
高览闭上了眼睛，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半月粮草？三成箭矢？惶惶军心？拿什么守？凭什么守？
就在此时，城西刘备大营方向，一骑绝尘而来，直至一箭之地外方勒住战马。那骑士并未擎旗，只高举一份文书，运足中气大喊：“城上听着！大汉皇帝陛下诏书至此！晓谕高览将军及涉国守军！”
声音清晰地传上城头，引得守军一阵骚动，无数目光投向高览。
高览猛地睁开眼，深吸一口气，走到垛口前，沉声道：“念！”
那骑士展开诏书，朗声读道：“朕承天命，扫除凶逆。袁本初僭越妄为，祸乱河北，致使生灵涂炭，将士殒命。今朕王师已破漳水，颜良伏诛，文丑败亡，邺城指日可下。涉国孤城，悬于兵锋，岂可久持？将军高览，素称智勇，明于时势。岂不闻‘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若能幡然悔悟，开城归顺，非但保全一城生灵，朕必当摒弃前嫌，论功行赏，授以显职，俾将军得展抱负，光耀门楣。若执迷不悟，欲以孤城抗天威，待城破之日，玉石俱焚，悔之晚矣！限尔三日，熟思决断。勿谓言之不预也！钦此——”
诏书读完，城头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刮过箭楼的尖啸。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守军早已脆弱不堪的心防上。保全生灵、论功行赏、玉石俱焚……这些词语在冰冷的空气中反复回荡。
那骑士将诏书绑于箭矢之上，嗖的一声射上城头，精准地钉在高览身前不远处的旗杆上，旋即拨转马头，疾驰而去。
高览默然良久，缓缓上前，拔下那支箭，取下诏书。丝帛的触感冰凉，上面的字迹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他紧紧攥着诏书，指节发白，手背青筋暴起。
接下来的三日，是涉国城最为煎熬的三日。
刘备并未急于攻城，但无形的压力却与日俱增。汉军大营每日鼓角铮鸣，操练之声震天动地，一队队精锐士卒盔明甲亮，在城外旷野上往复演练阵型，耀武扬威。各种攻城器械——楼车、冲车、投石机——被源源不断地从后方运抵，在营寨前开始组装，那巨大的身影如同狰狞的巨兽，对着涉国城龇出了獠牙。
反之，涉国城内，死气弥漫。粮仓日益空瘪，配给的粥饭越来越稀薄。箭楼中，箭囊空了一半。受伤的军士因缺医少药，在寒冷的营房里发出痛苦的呻吟，那声音日夜不绝，折磨着所有人的神经。每天夜里，都有军士试图冒险缒城逃亡，大部分被督战队发现射杀，尸体吊在城垛外，在寒风中晃晃悠悠，触目惊心。但也总有少数人成功消失在黑暗中，这进一步动摇了留守者的意志。
军民们的眼神，从最初的恐惧，逐渐变为麻木，最后，变成了一种无声的、却又无比清晰的怨怼。那怨怼的目光，无处不在，刺痛着高览的脊背。他巡城时，甚至看到有老兵默默擦拭着刀刃，望着城外汉军营地的炊烟，偷偷吞咽着口水。
第三日黄昏，期限将至。
高览独自一人，登上了涉国城最高的角楼。残阳如血，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女墙上。他望着城外连绵无际的汉军营火，如同地上的星河，望不到尽头。而回头看看城内，灯火稀疏，死寂中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哭泣和痛苦的呻吟。
东西合围，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军心溃散，民心背离……所有的路，似乎都已经被堵死。袁本初？他还能指望邺城发来援兵吗？颜良文丑俱败，邺城自身难保！张合在朝歌？恐怕也被关羽派出的偏师盯得死死的！青州臧洪？远水难救近火！
继续抵抗下去，除了让全城军民为自己和袁氏的野心殉葬，还能有什么意义？颜良的死状，文丑的惨败，那些吊在城外的逃亡士兵的尸体，还有城中那些绝望怨怼的眼神……一幕幕在他脑中交替闪现。
“将军。”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高览回头，是城中一位颇有名望的老吏，须发皆白，衣衫单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何事？”高览的声音有些沙哑。
老吏颤巍巍地跪下，泣声道：“将军，小老儿并非怕死……只是，只是城中百姓，实在熬不住了啊！惨剧已现端倪！将军，求您给满城百姓，给这数千将士，留一条活路吧！”老人以头抢地，磕得额头见血。
高览浑身一震，如遭雷击。他已经竭力弹压，竟还是发生了吗？他猛地扶起老人，看着对方浑浊老泪和额上的血迹，再看向城外那代表着秩序和或许能带来生机的汉军营火，心中那最后一点属于袁氏将帅的骄傲和坚持，终于彻底崩塌。
良久，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凝结的白气，仿佛将所有的重负都随之吐出。眼神由挣扎、痛苦，最终归于一片死水般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是一种斩断过去的决绝。
“来人。”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末将在！”亲兵上前。
“去，将前日射上来的那封……诏书，取来。”他顿了顿，补充道，“再……取我的印绶来。”
“再传令各部将校，至府衙议事。”
府衙之内，烛火摇曳。众将校盔甲不整，面带菜色，沉默地分立两侧，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高览一身整洁的甲胄，端坐主位，面前案上，摆放着那卷明黄色的诏书和他的将军印绶。他目光缓缓扫过麾下这些跟随他出生入死的部下，看到的是一张张写满疲惫、恐惧和茫然的脸。
他拿起那卷诏书，缓缓展开，却没有读，只是沉声道：“刘备……陛下的诏书，你们都知道了。三日之限，将至。”
众人屏息，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城外形势，无须我多言。颜良将军败亡，文丑将军重伤，漳水大军覆没。我涉国，已成死地。”高览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每个人心上，“城内粮草将尽，箭矢稀缺，伤兵满营，军心涣散。更可怕的是……百姓…易子而食。”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其沉重，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激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和痛苦的低吟。有将领羞愧地低下了头。
“我等武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战死沙场，本是归宿。”高览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悲怆，“但拉着满城无辜百姓、拖着这些信任我们的儿郎们一起殉葬，这难道就是忠义吗？！为袁氏一姓之私，让整个河北血流成河，这难道就是正道吗？！”
他猛地站起身，抓起案上的将军印绶，高高举起，环视众人：“我高览，无能！不能保全疆土，不能挽救败局！更不忍见涉国生灵涂炭，玉石俱焚！”
他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道：“我意已决！为满城军民计，开城……请降！”
最后两个字吐出，整个府衙静得落针可闻。随即，响起一片如释重负的叹息声，甚至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哽咽。没有人反对，甚至没有人提出异议。绝望早已摧毁了所有的抵抗意志，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翌日清晨，涉国城门缓缓洞开。
高览卸去甲胄，只着一身素色战袍，背负荆条，双手捧着冀州牧袁绍所授的镇东将军印绶和涉国守将兵符，一步步走出城门。他身后，是同样解除武装、垂头丧气的涉国守军将校和士卒。
城外，汉军阵伍严整，刀枪如林，肃杀无声。中军大纛之下，刘备一身玄色常服，并未穿戴冕旒衮服，只在高顺、刘德然等文武簇拥下，静立等候。关羽、张辽等将从东面率一支精锐前来见证受降，吕布则率血狼骑在外围警戒驰骋。
高览行至刘备马前十步，屈膝跪倒，将印绶兵符高高举过头顶，声音沉痛却清晰：“败军之将高览，不识天时，抗拒王师，罪该万死！今感念陛下仁德，愿率涉国全军归顺，只求陛下赦免满城军民之罪！览，任凭陛下处置！”
刘备并未立刻说话，目光扫过高览身后的涉国守军，看到他们脸上的惶恐与饥色，又看向那座洞开的、死寂的城门，微微叹了口气。
他翻身下马，缓步上前，并未先去接那印绶，而是亲手扶起了高览，并解下其背上的荆条。
“高将军深明大义，使涉国百姓免遭战火，何罪之有？”刘备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将军快快请起。朕非嗜杀之人，只诛首恶，胁从不问。凡弃暗投明者，皆朕之子民，一概既往不咎！”
他接过印绶，转手递给身旁的刘德然，然后对着跪满一地的涉国降卒朗声道：“涉国将士们！尔等皆为河北子弟，受袁绍裹挟，非尔等之过！今日起，便是大汉将士！朕已命后军运送粮草医药入城，赈济百姓，救治伤患！都起来吧！”
这番话，如同春风化雨，瞬间驱散了降卒们心头的恐惧和阴霾。不知是谁先开始哽咽，继而响起一片劫后余生的哭声和“陛下圣明”的欢呼声。
高览看着这一幕，眼眶不禁也有些发热，他再次深深拜下：“陛下仁德！高览……愿效犬马之劳，以报陛下不杀之恩！”
刘备再次扶起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将军乃河北名将，朕素知之。日后扫平袁逆，安定河北，还需将军鼎力相助。暂且屈居偏将军之职，待日后立功，再行封赏。”
“末将……遵命！”高览声音微颤，心中百感交集。
受降仪式简单而有效。汉军迅速接管城防，后勤部队将早已准备好的粮车医营开入城中，开始有序地赈济安抚工作。涉国城头，那面孤独飘摇了数日的“高”字将旗和“袁”字大旗被降下，取而代之的是玄色的“汉”字旗和“刘”字帝旗。
夕阳的余晖再次洒满城头，却不再是绝望的血色，而带上了一丝劫后余生的暖意。涉国的兵不血刃，如同砍断了邺城最后一条有力的臂膀，也向整个河北昭示着新朝的气度与不可阻挡的兵锋。
刘备与关羽、张辽等将并马立于城外，望着这座兵不血刃拿下的重镇，以及更西方那在暮色中显露出巨大轮廓的邺城城墙。
“传令全军，涉国休整三日。”刘备的声音打破了沉默，目光锐利地望向西方，“三日之后，兵发邺城！朕，要在这铜雀台上，与诸君共饮庆功酒！”
“谨遵陛下之令！”众将轰然应诺，战意如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