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西门外,旌旗招展,甲胄生辉。刘备仅带亲卫,早已静候于此。凛冽的寒风似乎也识趣地减弱了几分,秋冬之际难得的暖阳洒在众人身上,映照着玄色帝旗上张牙舞爪的金龙,平添了几分煌煌气象。
远处,烟尘起处,一支规模庞大的车队在精锐骑兵的护卫下,缓缓驶来。为首一将,金甲红袍,手持长刀,正是破虏将军张辽。他率先驰至城下,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声如洪钟:“启禀陛下!臣张辽,奉旨护驾,皇后殿下及朝廷百官已安全抵达!”
“文远辛苦,平身。”刘备上前一步,亲手扶起张辽,目光却已迫不及待地投向那渐行渐近的车驾。
车队停稳,最前方的马车帘幕掀开,两位老者相继下车。一位清癯刚毅,目光如电,正是太傅、录尚书事卢植;另一位雍容持重,面带忧国之色,乃是太师、领宗正事刘虞。二位老臣,亦是刘备最为敬重的长辈——一位是恩师,一位是岳丈。
“臣等参见陛下!”卢植与刘虞上前,躬身行礼。
刘备连忙双手虚扶:“恩师,岳丈,一路辛苦!不必多礼。”他目光随即越过二老,看向其后那辆虽不甚华丽、由八匹纯色骏马驾驭的凤驾,帘幕低垂,不见动静。刘备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按照礼制,皇后此时应下车相见才是。
卢植与刘虞将刘备那细微的疑惑尽收眼底,二人相视一笑,脸上的风霜疲惫仿佛都被这笑意驱散,竟显出几分难得的促狭与红光满面。卢植轻咳一声,凑近刘备,压低了声音,语气中满是欣慰与调侃:“陛下不必张望了。皇后殿下……此番不便下车受风。”
刘备闻言一怔:“不便?玥儿她……”
刘虞也含笑接口,声音虽低,却字字清晰,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悦:“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皇后自陛下出征后不久,便觉身体有恙,经太医诊视,乃是有喜了!如今胎象虽稳,然旅途劳顿,冬日风寒,故臣等僭越,劝谏殿下于车驾中歇息,以免动了胎气。”
有喜了?!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又似甘霖,瞬间劈入刘备的心田!他猛地睁大了眼睛,脸上先是难以置信的愕然,随即巨大的、纯粹的狂喜如同潮水般涌上,冲散了他连日来忙于军政事务的疲惫与凝重。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眼中迸发出惊人的光彩,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真……真的?!”他一把抓住卢植和刘虞的手臂,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征战半生,年近四旬,子嗣之事一直是他内心深处隐秘的忧虑与期盼。如今,这最大的喜讯竟在他奠定河北基业、迁都邺城的关键时刻悄然降临!这不仅是家事,更是国本!是新朝稳固、天命所归的象征!
“千真万确!”卢植重重点头,老怀大慰。
“太医再三确认,已近四月。”刘虞抚须微笑,眼中满是作为父亲和外祖父的双重喜悦。
“好!好!好!”刘备连说三个好字,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若非在百官军民面前需持帝王威仪,他几乎要放声大笑。他强压下澎湃的心潮,对两位老人郑重一揖:“备,谢过恩师!谢过岳丈!一路护持之恩!”
“此乃臣等本分,陛下言重了!”卢植、刘虞连忙避礼。
此时,随驾而来的尚书令荀彧、太尉赵谦、司空张温、司徒王允等公卿大臣也纷纷上前见礼。刘备一一抚慰,目光却不时飘向那安静的凤驾,温柔与喜悦几乎要满溢出来。
短暂的迎接仪式后,庞大的车驾队伍开始有序入城。在早已等候一旁的沮授、荀攸引导下,朝廷各机构按部就班,前往它们的新所在——那组由袁绍倾力建造、象征其野心却最终为他人作嫁衣的庞大宫殿群:铜雀三台。
车队穿过邺城宽阔的街道,百姓们夹道围观,窃窃私语,既好奇于新朝皇室的风采,也更直观地感受到了天命的转移。
至城中央,三座巍峨壮丽的宫殿群呈现在众人眼前,自北向南一字排开,气象万千:
最北为冰井台,殿宇玲珑,回廊曲折,更引漳水为池,虽值冬季,亦能想见其夏日清凉幽静之致。此处前殿原是袁绍私人理政之所,后苑则是其家眷居所。如今,在沮授的亲自引导下,皇后的凤驾径直奔向冰井台后苑,刘备小心翼翼地将刘玥扶入冰井台后苑精心准备的正殿寝宫内。殿内暖炉早已生起,驱散了冬日的寒意,陈设虽不及长安、洛阳旧宫奢华,却也雅致温馨,显然是沮授、荀攸费心布置过的。
屏退左右后,刘备扶着刘玥在软榻上坐下,自己则半跪于榻前,握住她微凉的手,眼中满是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柔情:“玥儿,辛苦你了。这般长途跋涉,朕实在放心不下。”
刘玥脸上带着初为人母的淡淡光辉,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她轻轻摇头,声音温柔:“陛下言重了,能为陛下孕育子嗣,是臣妾的福分。只是……只是臣妾心中,总有些不安。”
刘备何等敏锐,立刻察觉了妻子的情绪。他轻轻抚摸着她的手背,柔声道:“玥儿在担忧什么?可是怕朕……更盼望皇子?”
刘玥抬眼望他,默认了。在这个时代,帝王子嗣,尤其是皇子,关乎国本,压力非同小可。
刘备笑了,那笑容温暖而真诚,带着无比的包容与疼爱。他凑近些,低声道:“傻玥儿,朕岂是那般迂腐之人?无论是男是女,都是你与朕的骨血,是上天赐予朕、赐予我大汉最好的礼物。朕只有欢喜,唯有珍视。”
他语气坚定,继续说道:“若真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子,朕便为他取名‘封’,愿他将来能为我大汉镇守四方,开疆拓土,封狼居胥!若是个如你一般娴静美好的女儿,朕便为她取名‘宁’,愿她一生安宁喜乐,亦愿我大汉天下,从此太平安宁!”
听到如此贴心且充满期许的话语,刘玥眼中的忧色瞬间化为盈盈水光与感动。她反握住刘备的手,破涕为笑:“陛下……”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帝后二人相视而笑,温馨与默契在暖阁中静静流淌。
中间为铜雀台,最为高大宏伟,乃三台之主殿,飞阁流丹,层台累榭,极尽奢华。此处原是袁绍大会群臣、处理军政核心事务之地。如今,在荀攸的指引下,尚书台尚书令荀彧及所属各曹吏员,带着无数的文书档案、图籍律令,浩浩荡荡入驻其中。铜雀台,自此将成为新朝真正的权力中枢,号令天下之所。
最南为金虎台,建筑规整,厅堂众多,格局严谨。此处原是冀州牧府下属各曹衙门办公之地。如今,太傅、太师、太尉、司徒、司空以及光禄勋、卫尉、廷尉等九卿各寺衙署,依次迁入。安排井然有序,忙而不乱。随着各机构入驻,官吏们开始忙碌地整理案牍,熟悉新的环境,权力的齿轮在这崭新的、更宏伟的殿堂中,开始重新咬合,加速运转。
金虎台内,一处宽敞明亮、绿植盎然的院落被划定为三公及上公的联合办公区域。每人皆有一间独立书房,且共享一处雅致的厅堂。
太傅卢植、太师刘虞领着太尉赵谦、司空张温、司徒王允一路行来。卢植看着各房门前挂好的职衔牌匾,又瞥了一眼远处铜雀台方向络绎不绝、抱着文书匆匆来往的尚书台官吏,不禁捋了捋胡须,对着身旁的刘虞低声抱怨道:
“伯安兄啊,你看看这光景。你我名为上公,与三公共掌枢机。可如今这大小政务,具归尚书台,荀文若那小子年纪轻轻,倒成了真正的‘宰相’。批阅文书、拟定诏令、调拨粮草,哪一样还需经过你我之手?便是前番征伐冀州这等大事,也是云长、翼德、奉先、子龙那些年轻将领的舞台,你我这般老骨头,竟是无用武之地了,倒像是来此挂个虚名,颐养天年一般。”
他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也有一丝英雄无用武之地的落寞。
刘虞闻言,却是呵呵一笑,神态豁达。他走到标有“太师”字样的书房门前,推开房门,只见里面窗明几净,书案、座椅、书架一应俱全,窗边还摆放着几盆耐寒的绿植,显得清幽雅致。他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对卢植笑道:
“子干兄啊,你呀,就是操心太多,劳碌命!” 他指了指这舒适的环境,“如今陛下英明神武,麾下文武人才济济,荀彧、荀攸、沮授、田丰、华歆、邴原哪个不是惊才艳艳?关张赵吕勇冠三军,此乃国家之幸,我辈之福啊!难道非要天下大乱,事事需我等老朽殚精竭虑、奔波救火才好不成?”
他拍了拍卢植的肩膀,宽慰道:“陛下敬我等为国之元老,安置于此,尊荣不减。我等便安心在此,看看书,品品茶,若遇关乎国体、礼制的大事,陛下自然垂询。只要这大汉天下的大方向不出差错,四海渐趋安宁,你我便偷得浮生半日闲,享享这太平清福,有何不好?看来啊,是真用不着我们这些老头子再挽起袖子,亲自下场喽!”
卢植听完,先是微微一怔,随即也是摇头失笑,心中的那点疙瘩也随之散去:“伯安兄所言极是,倒是我执着了。也罢,也罢,便依兄言,我等‘坐而论道’,安享晚年吧!”
两位历经沧桑的老臣相视一笑,一同步入刘虞的书房,窗外冬阳正好,映照着他们释然的身影。而院外,帝国新的行政机器,正在年轻一代的掌控下,高效地运转着。
邺城全城尚在戒严,由高顺驻守的铜雀三台更是十步一岗,五步一哨。以皇帝刘备为首到文武百官,任何一人都不得有失。刘备依依不舍地离开皇后,重返铜雀台主殿,准备处理繁杂的政务。
他立于铜雀台最高处,凭栏远眺。北望,是冰井台,那里有他孕育中的子嗣与家庭;南望,是金虎台,那里有他庞大的官僚体系与天下政务;脚下,是中枢之地,号令所出。
江山与家室,天下与血脉,在这一刻,于这座崭新的都城之中,完美地交织在一起。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与豪情充盈着他的胸膛。
深秋将要过去,初冬虽然将至,但旭日已升。新都邺城,迎来了它真正的主人,也孕育着一个王朝崭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