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五年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长。邺城的积雪尚未完全消融,宫檐下的冰棱犹自闪烁着寒光。随着西域战略的定策与雍凉州郡的重划,朝廷的注意力似乎暂时从金戈铁马的西北边陲,转向了内政的梳理与休养生息。诚如一些朝臣所议,西北的大麻烦已然解决,剩下的不过是雍州以西星散的小型羌胡部落,以及陇南、武都以南大山深处那些时叛时附的氐人部落,只需遣良将镇抚,假以时日,不难平定。帝国的重心,似乎可以稍稍东移,好好消化这连年征战的硕果。
这一日,冰井宫偏殿的政事堂内,炭火暖融,气氛却不如往日凝重。核心成员如荀彧、荀攸、贾诩、沮授、华歆、辛毗等均在座,连三公刘虞、皇甫嵩、张温、王允也难得齐聚,商议着开春后的劝农耕桑、漕运疏通以及司隶、雍凉等地“定边安民令”与“度田检籍令”的初步推行情况。话题虽关乎国计民生,却少了几分硝烟味,多了几分建设性的平和。
就在议事渐近尾声,众人以为今日将平稳度过之时,一直静坐倾听、面色略显苍白的中书令戏志才,忽然轻轻咳嗽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缓缓起身,向御座上的刘备躬身一礼,声音虽有些中气不足,却异常清晰:
“陛下,诸公。西北虽定,然天下棋局,尚未终盘。朝廷欲休养生息,然有人未必甘于寂寞,或可趁此间隙,下一着闲棋,收意外之效。”
刘备闻言,目光微凝:“志才所指是?”
戏志才走到那幅巨大的天下舆图前,手指并未指向南方的三位诸侯,而是落在了关中以南,秦岭巴山之间的那块区域——汉中。
“汉中张鲁。”戏志才缓缓吐出这个名字,“自其祖张陵创五斗米道,其母卢氏以色相交接刘焉,得任督义司马,与别部司马张修共击汉中太守苏固。张修杀苏固后,张鲁又杀张修,夺其众,遂割据汉中,至今已近数年。彼以鬼道教民,自称‘师君’,设祭酒治民,不置长吏,形同国中之国。前番刘璋与其反目,屡次交兵,皆未能克。此人虽无问鼎天下之志,然坐拥汉中沃野,北扼关中,南窥巴蜀,实乃腹心之疥癣。”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今我朝新立,威加海内,西凉已平,中原底定。张鲁素无大志,唯求保境安民,延续其道统。其麾下谋士,如功曹阎圃等,乃明智之人,必能看清天下大势。此时,朝廷若以雷霆万钧之势相逼,或使其狗急跳墙,联结刘璋或负隅顽抗。然若示以怀柔,许以高官,召其入朝,则或有不成而屈人之兵之效。”
“志才之意是?”荀彧若有所思。
戏志才眼中闪过一丝锐芒:“臣提议,可派一员稳重之将,领兵数千,南下进驻武都郡,对汉中形成威压之势。同时,遣使赍诏前往南郑,封张鲁为太常寺少卿,诏其入京述职。 太常寺掌宗庙礼仪,位列九卿,少卿为其副贰,品秩不低,且与张鲁‘师君’身份似有暗合,可谓尊崇。此为明升实调,使其离开根本之地。”
他看向刘备,语气笃定:“张鲁若识时务,听从诏令,则我军兵不血刃,得汉中重地,打通南下巴蜀之门户,亦可收编其数万教众,充实户口。彼若不从……”戏志才目光转向舆图上武都的位置,“则我进驻武都之军,便可倚仗地利,整军备战,名为驻防,实为楔入汉中之钉子,待朝廷休整完毕,大军南下,可与荆州之兵东西夹击,汉中易手,亦在反掌之间。”
此言一出,堂内顿时响起一阵低议。贾诩微微颔首,此计进退有据,风险小,潜在收益大,正合他“谋己而后谋人”的风格。荀攸亦觉此策老成,可试探张鲁态度,不影响大局。刘虞、皇甫嵩等老臣则认为,若能和平解决汉中问题,避免刀兵,确是上策。
刘备沉吟片刻,目光扫过众人:“诸卿以为如何?”
荀彧率先表态:“戏中书之策,刚柔并济,臣以为可行。汉中得手,则巴蜀门户洞开,于将来统一天下,战略意义重大。”
“臣附议。” “臣亦附议。” 贾诩、荀攸、沮授等人纷纷赞同。
“好!”刘备决断道,“便依志才之策。即命北地太守曹仁,改任武都太守,领精兵五千,南下进驻武都郡治下辨! 同时,拟诏,封张鲁为太常寺少卿,令其即刻交接政务,入邺城述职!”
决议已下,众人皆觉此乃一步妙棋,气氛轻松不少。然而,就在内侍准备记录诏令,众人欲要告退之际,异变陡生!
只见刚刚献上妙策的戏志才,身形猛地一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抬手似乎想扶住案几,却抓了个空,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志才!” “戏中书!”
离他最近的荀攸和贾诩惊呼一声,抢步上前扶住。堂内顿时一片混乱。刘备霍然起身,脸上血色尽褪,急步从御座上冲下:“快!传太医!快!”
太医令很快被火速召至,一番紧张的诊视后,老太医的脸色沉重无比,他跪倒在刘备面前,声音颤抖:“陛下……戏中书……此乃沉疴旧疾,积劳已久,五脏俱损,元气枯竭……非药石所能挽回……臣……臣无力回天,恐……恐时日无多了……”
此言如同晴天霹雳,震得整个政事堂鸦雀无声。荀彧手中的笏板险些落地,贾诩闭目长叹,沮授、华歆等人皆面露悲戚。刘备更是踉跄一步,被身旁侍卫扶住,他看着倒在地毯上、双目紧闭、气息微弱的戏志才,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与巨大的痛楚。
“时日无多……”刘备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仿佛重逾千斤。
就在邺城因戏志才突然病倒而笼罩在一片阴霾之际,皇帝的诏书与曹仁的军队,几乎同时抵达了汉中边境。
南郑,天师府里张鲁身着杏黄色道袍,头戴进贤冠,看起来颇有些仙风道骨。然而,此刻他手中拿着两份几乎同时送达的文书,一份是朝廷天使带来的、加盖着皇帝玉玺的诏书,封他为太常寺少卿,命他入朝;另一份则是来自武都前线的紧急军报,言及朝廷大将曹仁已率五千精兵进驻下辨,旌旗蔽日,军容严整。
张鲁的脸色阴晴不定,将两份文书递给下首的心腹功曹阎圃。
阎圃仔细看完,沉吟良久,方才缓缓开口:“师君,此事关乎我汉中存亡,需当机立断。”
“以你之见,该当如何?”张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割据汉中多年,凭借五斗米道凝聚人心,与刘璋拉锯,过得逍遥自在,从未想过朝廷会如此直接地将手伸到他的地盘。
阎圃深吸一口气,目光清明:“师君,天下大势,已然明朗。今上登基五载,伐灭袁绍,收降马腾,平定幽并乌桓,讨灭西羌鲜卑,收复中原故土,战功之赫赫,远超桓、灵。其推行度田检籍,定边安民,胡汉互迁,文治之昭昭,亦显新朝气象。重归一统,乃天命所归,人心所向。使君仍旧以汉中太守之名行割据之实,已是格外宽容。此番诏书,名为征召,实为给予台阶。太常少卿,位列九卿副贰,不可谓不尊。若抗旨不遵……”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却字字如锤:“则曹仁屯兵武都,虎视眈眈。朝廷新平凉州,兵锋正盛,绝非刘璋可比。一旦大军南下,兼以荆州之兵西进,我汉中纵有山川之险,可能挡百万胜兵?届时,玉石俱焚,师君二十载基业,五斗米道统,恐将毁于一旦!圃窃以为,当奉诏!”
张鲁闻言,脸色变幻。他并非雄才大略之主,更看重的是道统的传承和现有的安逸。阎圃的分析,句句戳中他的心坎。抵抗?他想起了曹操横扫凉州的战绩,想起了刘备麾下那些如狼似虎的将领,心中便是一寒。
他环顾堂下其他祭酒、将领,大多面露惶惑,无人敢言战。沉默良久,张鲁长叹一声,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罢了,罢了!天意如此,不可违逆。阎功曹,准备香案,迎接天使,交接印信文书。回复朝廷,张鲁……遵旨,不日便启程北上,入朝面圣!”
……
月余后,邺城,铜雀宫。
刘备正在批阅奏章,一份来自汉中的八百里加急喜报呈送御前。展开一看,正是张鲁欣然接受诏令,已与曹仁完成交接,曹仁大军和平进入汉中,张鲁本人则已在北上途中!
“好!好!好!”刘备抚掌大笑,连日因戏志才病重而郁结的心情,为此捷报一扫而空,“兵不血刃而得汉中!志才之策成矣!此乃天佑我大汉!”他当即下令,重赏使者,并命有司准备迎接张鲁事宜,务必要彰显朝廷气度,安抚汉中民心。
然而,他的喜悦并未持续太久。就在他意气风发,准备将这天大喜讯告知卧病在家的戏志才,以期能宽慰其心时,一名内侍却连滚爬爬地冲入殿中,面色惨白,声音带着哭腔:
“陛下!陛下!不好了!戏……戏中书……他……他薨了!”
如同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响!刘备手中的捷报飘然落地。他猛地站起身,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什么时辰的事?”他的声音嘶哑。
“就……就在方才……戏府来人报丧……”
刘备再不顾帝王威仪,推开欲要搀扶的内侍,跌跌撞撞地冲出宫殿,口中不住地喃喃:“志才!志才!朕来看你了!朕带着好消息来看你了!”
皇帝仪仗也顾不上,刘备只带着少数贴身侍卫,策马狂奔至戏志才府邸。府内已是白幡高挂,哭声一片。刘备径直闯入内室,只见戏志才静静地躺在榻上,面容安详,仿佛只是沉睡,却已气息全无。
“志才——!”刘备扑到榻前,抓住戏志才那已经冰冷僵硬的手,积压了数日的悲痛、愧疚、无力感瞬间爆发,这位历经磨难、坚韧不拔的帝王,此刻竟如同失去至亲的孩童般,嚎啕大哭起来,声泪俱下,闻者无不心酸垂泪。
“是朕累死了你!是朕啊!若非朕与你日夜筹划,殚精竭虑,你何至于此!苍天何其不公,夺朕股肱!”刘备泣不成声,紧紧握着那只手,仿佛想将自己的生命力渡过去。
良久,在荀彧、郭嘉等人的再三劝慰下,刘备才稍稍止住悲声。戏志才的夫人,双眼红肿,捧着一个密封的信函,哽咽道:“陛下,这是夫君……弥留之际,强撑精神,留下的……遗书,嘱托妾身,定要亲手交予陛下。”
刘备颤抖着接过,小心翼翼地拆开火漆。信上的字迹已显潦草无力,可见书写之人当时的虚弱,但内容却依旧条理清晰:
“臣志才顿首再拜陛下:
臣本寒微,蒙陛下不弃,委以腹心,参赞机要,此恩此德,虽死难报万一。今臣命不久矣,不能再随陛下鞍前马后,见证天下一统,四海升平,此臣平生最大之憾事也。
陛下雄才大略,仁德布于四海,中兴汉室,必成不世之功。然创业维艰,守成亦不易。望陛下善保龙体,亲贤臣,远小人,持重慎行。
中书令一职,关系机要,不可久悬。臣观奉孝,机警通达,奇谋深算,堪当此任。若陛下不弃,可令其接替,必能助陛下成就大业。
臣去矣,不能再与陛下共饮邺城之酒,不能再与陛下共议天下之势……惟愿来生,再为陛下执鞭坠镫,鞠躬尽瘁。
臣……戏志才……绝笔。”
看完遗书,刘备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滴落在信纸上,氤湿了墨迹。他将遗书紧紧捂在胸口,仰天长叹:“志才!朕失志才,如失一臂!奉孝虽佳,然岂能替代卿乎!”
他环顾左右,看着悲戚的众人,尤其是目光落在同样眼眶发红的郭嘉身上,沉痛而坚定地说道:“传朕旨意,中书令戏志才,尽忠体国,谋略深远,于国有大功。追赠阳翟侯,谥曰‘成’!以三公之礼厚葬!其举荐郭嘉接任中书令一事,照准!”
郭嘉闻言,立刻跪倒在地,声音哽咽:“臣……郭嘉,必竭尽驽钝,继承戏公遗志,辅佐陛下,至死方休!”
窗外,邺城的天空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雪,纷纷扬扬,仿佛在为一位杰出谋士的逝去而默哀。汉中归附的喜悦,被这突如其来的丧讯彻底冲淡。刘备握着戏志才冰冷的遗书,站在灵堂之前,望着漫天飞雪,心中充满了无尽的哀思与失去臂助的空茫。帝国的前路依旧漫长,而一位曾照亮这征途的星辰,却已悄然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