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邺城，寒意未消，铜雀宫冰井宫偏殿的政事堂内，却因炭火充足而暖意融融。与往日里商讨军国大事、批阅如山奏章的严肃紧张不同，今日堂内的气氛显得格外松弛，甚至带着几分……市井的烟火气。
没有固定的议事流程，没有森严的君臣奏对。皇帝刘备今日换下了一身沉重的朝服，只着一件寻常的玄色棉袍，袖口甚至微微挽起，露出里面一截粗布的衬里。他盘腿坐在一张铺了软垫的胡床上，面前摆着一个小巧的竹编箩筐，里面盛放着各色染好、梳理整齐的牛尾、马尾，还有一些彩色的丝线、小巧的玉环、打磨光滑的兽骨扣等零碎物件。他手指灵活地穿梭其间，正专注地编结着什么，那神情之专注，仿佛手中不是寻常玩物，而是关乎国运的军国大策。
堂下，诸位重臣也难得地卸下了几分官威。太师刘虞——亦是皇后刘玥之父，刘备的岳丈——捧着一杯热茶，看着女婿这般模样，眼中带着长辈特有的慈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太尉皇甫嵩坐在一旁，身形依旧挺拔，但不时掩口低咳几声，面色带着久经沙场留下的风霜与疲惫。司空张温则微微佝偻着身子，时不时轻轻捶打自己的后腰，显然年岁渐长，旧疾缠身。司徒王允精神尚可，与刘虞低声品评着窗外那株提前绽放的腊梅。
中枢核心的几位则姿态各异：尚书令荀彧与中书令郭嘉对坐手谈，棋盘上黑白子错落，但两人显然都未尽全力，目光不时瞥向御座方向，带着几分好奇与莞尔；黄门令贾诩则独自坐在角落，捧着一卷闲书，看似入神，耳朵却微微动着，留意着堂内的动静。太尉长史沮授、司空长史华歆、司徒长史辛毗等几位“长史”辈的干臣，也难得清闲，聚在一处低声交换着各地推行新政的趣闻轶事。
值得一提的是，如关羽、张飞、赵云、吕布等一众统兵大将，此刻皆已返回各自防区驻地，并不在邺城。这使得政事堂内少了几分武将的粗豪之气，更添了几分文臣雅集的闲适。
这场景，不似帝国的权力中枢，倒更像是一家人冬日围炉，或是老友相聚闲话。
“陛下今日这是……”刘虞终究是长辈，看着刘备那熟练无比的动作，忍不住含笑问道，语气中带着长辈对晚辈的随意。
刘备头也没抬，手指依旧飞快地动作着，笑着答道：“泰山大人莫怪，朕这双手啊，多年不碰这些，怕是都生了。前几日路过宫中医官署，见他们处理药材，剩下些品相极佳的牛尾、马尾，弃之可惜，便讨了来。想起早年流落涿郡时，跟着母亲学过这编结的手艺，也曾以此换些钱粮度日。今日难得清闲，诸将也已各归镇所，朕便手痒难耐，想给诸卿都做个小玩意儿，算是……嗯，算是朕的一点心意。”
他话语坦荡，毫不避讳自己微寒的出身与曾经的窘迫，这份质朴与真诚，反而让在座这些见惯了风云变幻的老臣们，心中生出一丝暖意。他们追随的，并非仅仅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王，更是一个有血有肉、念旧重情的主君，乃至晚辈。
“咳咳……陛下……咳咳……还有此等巧技？”皇甫嵩强压下喉咙的痒意，声音带着些沙哑，饶有兴致地凑近了些观看。
“雕虫小技，让老将军见笑了。”刘备说着，手中一个精巧的结扣已然成型，那是以深褐色牛尾为主，间杂金色丝线，编成了一个形如如意云头、下坠三缕流苏的佩饰，看起来既古朴又别致。他拿起端详片刻，满意地点点头，递给身旁侍立的中护军高顺，“伯平?，这个给你。你性子刚直，执法如山，这‘如意云头’，盼你亦能多几分圆融变通，但求心安理得即可。”
高顺微微一怔，他素来沉默寡言，不喜饰物，但此刻双手接过这还带着陛下掌心温度的牛尾饰品，只觉得比任何金印紫绶都要沉重。他躬身，声音一如既往的简洁，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动容：“谢陛下。顺，谨记。”
刘备笑了笑，又拿起材料，开始编结下一个。这一次，他选用了纯白的马尾，手法更为细腻，似乎在编织一个更复杂的图案。
趁着这个空档，众人的话题也渐渐打开。
荀彧落下一子，对郭嘉道：“奉孝，昨日收到钟司隶自雒阳来信，言及两都通衢工程进展顺利，朝歌枢纽已初具规模，各地流民踊跃应募，以工代赈，效果颇佳。”
郭嘉拈着黑子，目光却还在刘备手上，闻言懒洋洋地回道：“此乃阳谋，利国利民，自然顺畅。只是这胡汉互迁的细则，还需仔细推敲，诸葛玄那三策虽好，执行起来，千头万绪啊。”他说着，瞥了一眼角落的贾诩，“文和先生，您说呢？”
贾诩放下书卷，慢悠悠地道：“老夫只负责审议诏令是否得当。至于执行，那是尚书台与地方大员之事。不过，陛下昨日所言‘度’之把握，确是关键。过犹不及，古之明训。”他这话滴水不漏，既点了题，又没给出任何具体建议，符合他一贯的风格。
“唉哟……”这边张温轻轻哼了一声，调整了一下坐姿，苦笑道：“到底是年岁不饶人，这老腰……比年轻时在边郡吹了风还难受。只盼着这身子骨，还能撑到看见天下真正大定，四夷宾服的那一天。”
刘备手上不停，耳朵却听着众人的议论和两位老臣的叹息，这时插话道：“文和所言甚是，张公亦要多保重身体。治国如同朕编这结子，力道要匀，松紧要合适，一处编错了，整个形就散了，急不得。”他举起手中渐渐成型的白色佩饰，那似乎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鹤鸟轮廓，“亦如人之身体，需缓缓调养。皇甫公，朕看您咳嗽未愈，已令太医署备好温补药材，稍后便送至府上。”
皇甫嵩心中一暖，拱手道：“老臣……咳咳……谢陛下挂怀。”
这时，刘备手中那只“白鹤”已然完工，形态飘逸，颇具神韵。他将其递给刘虞：“泰山大人，此‘仙鹤’愿献于您，祝您松鹤延年，福寿安康。玥儿在宫中亦常挂念您身体。”
刘虞接过，看着那精致的鹤形，又看看目光真诚的女婿，心中慰藉，捻须笑道：“陛下有心了。老朽别无所求，唯愿陛下与皇后安康，这大汉江山稳固，便是最大的福气。”
接着，刘备又为皇甫嵩编了一个寓意“猛虎伏枥，志在千里”的卧虎状佩饰，希望他能战胜病痛，安享晚年；为张温编了一个“灵龟负图”的挂件，祈愿其身体康健，稳如磐石；为王允编了一个象征“高风亮节”的竹节纹饰。
文臣这边，刘备也为郭嘉编了一个形如“灵光乍现”的火焰纹饰，为贾诩编了一个寓意“深藏若虚”的龟甲纹佩……沮授、华歆、辛毗等人，也都收到了符合其气质或职责的小饰物。
当刘备将最后一个，用五彩丝线精心编成的、象征“经纬天地”的复杂结饰递给荀彧时，他拍了拍手，看着堂内诸位心腹重臣，尤其是那几位鬓发斑白、身体不适的老臣身上或手中都有了自己亲手所做的小物件，脸上露出了满足而欣慰的笑容，但眼底深处，也掠过一丝对这些老臣健康状况的隐忧。
“诸卿，”他收敛了笑容，语气变得郑重起来，“这些小玩意儿，不值什么钱。但朕希望诸卿能明白，朕与诸卿，不仅是君臣，更是携手共度艰难、开创这局面的同道之人。朕永远不会忘记，涿郡集市上的茫然，卢师府中的教诲，以及与诸卿并肩作战、共理朝政的每一个日夜。”
他目光扫过众人，尤其在刘虞、皇甫嵩、张温、王允身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荀彧和郭嘉等中坚力量身上：“书院里，雏凤清鸣，那是未来的希望。而在这政事堂中，朕仰仗的，是诸位‘老凤’的经验、智慧与忠诚，是尔等撑起了如今的局面。望诸卿，尤其是几位老大人，务必善加珍摄；望文若、奉孝等，能如这牛尾编织的结饰一般，坚韧、牢固，与朕一起，将这大汉的江山社稷，编织得更加稳固，更加繁荣！待得来日天下真正安宁，朕还盼着与诸公，共享太平！”
一番话，情真意切，既有对过去的追忆，也有对当下的肯定与关怀，更有对未来的期许。没有华丽的辞藻，却比任何封赏都更能打动人心。
荀彧手持那五彩结饰，肃然躬身：“陛下之心，臣等感同身受。必当竭尽全力，辅佐陛下，继往开来，不负此生！”
郭嘉也收起了慵懒，正色道：“嘉虽不才，愿效犬马之劳，看这雏凤如何长成，助这老凤之声，响彻云霄！”
就连贾诩，也微微颔首，表示认可。皇甫嵩、张温等老臣更是面露激动之色，仿佛身上的病痛也减轻了几分。
炭火噼啪，茶香袅袅。政事堂内，一派君臣相得、温情脉脉的景象。那一个个小小的牛尾饰品，仿佛成了连接彼此心灵的纽带，将这群决定帝国命运的人，更加紧密地凝聚在一起。老凤之声，在温情、责任与传承的交织中，深沉回响。而窗外，冀州书院的方向，似乎正传来雏凤们更加清越嘹亮的鸣声，与这堂内的老凤之声，遥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