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正午阳光,透过窗棂,在诸葛家不算宽敞却收拾得井井有条的饭厅里投下温暖的光斑。饭菜的香气与一种微妙的、混合着好奇与拘谨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
饭菜是寻常的家常菜式,一碟菘菜,一碗葵羹,几条煎鱼,还有诸葛嫣特意为孩子们蒸的鸡蛋羹。诸葛嫣和诸葛亮一人照顾着一个弟妹。诸葛均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吃饭也不安分,诸葛嫣不时轻声提醒,为他夹菜,擦拭嘴角。诸葛柔则文静些,但筷子用得还不够利索,诸葛亮便耐心地将鱼肉细心剔去小刺,方才放入妹妹碗中。姐弟二人配合默契,动作自然,显然早已习惯如此。
坐在他们对面的吕玲绮,则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用餐风格。她坐姿笔挺,并非刻意,而是长久习惯使然。她用餐速度明显快于诸葛姐弟,夹菜、吃饭、喝汤,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咀嚼无声,姿态并不粗鲁,反而带着一种独特的、属于军旅的节奏感和效率。那柄略小的真剑虽已解下放在一旁,但其存在感,以及她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利落,都与这寻常人家的午餐氛围形成鲜明对比。她默默吃着,目光偶尔扫过细心照料弟妹的诸葛嫣和沉稳的诸葛亮,看着诸葛均那调皮却备受关爱的模样,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地浮现:倘若自己没有负气跑出来,此刻,大概也正陪着那年方五岁、总爱黏着自己的弟弟吕侯一起用饭吧? 这想法让她心头莫名一涩,方才离家的那股决绝气势,在眼前这温馨景象的映衬下,悄然泄去了几分。
用罢午饭,诸葛亮看了看天色,起身对诸葛嫣道:“阿姐,我下午书院还有击剑、骑射课业,因去送文书耽搁了些时辰,便不午休了,直接去校场。”
诸葛嫣点头,柔声嘱咐:“路上小心,专心课业。”
诸葛亮又向吕玲绮微微颔首示意,这才背上准备好的布囊,匆匆离家而去。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外,奔赴属于他的、文武兼修的成长轨迹。
目送弟弟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视线之中,诸葛嫣这才缓缓转过身来,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吕玲绮见状,也站起身来,默不作声地帮着诸葛嫣一起收拾起来。她的动作虽然略显生疏,但却十分利落,尽管可能对这些家务事并不是特别熟悉,但她学得很快,端盘摞碗,丝毫不显娇气。
诸葛嫣静静地看着吕玲绮忙碌的身影,心中不禁涌起一股赞赏之情。她发现这个看似有些娇柔的女子,实际上却有着坚韧和勤劳的一面,这让她对吕玲绮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收拾停当,诸葛嫣便对吕玲绮温言道:“吕姑娘,我要送阿均、阿柔去蒙学了,你可要一同走走?”
吕玲绮点了点头。她此刻也无处可去,加之对这位温柔又坚韧的姐姐颇有好感,便应允了。
诸葛嫣一手牵着一个弟妹,吕玲绮跟在她身侧,四人一同出了门。蒙学离住处不远,穿过两条安静的巷陌便到。路上,诸葛均和诸葛柔叽叽喳喳地说着蒙学里的趣事,诸葛嫣含笑听着,不时回应。吕玲绮看着这一幕,一直紧绷的嘴角似乎也柔和了些许,那份对弟弟吕侯的思念,在此刻悄然滋长。
送完两个孩子,回去的路上只剩下她们二人。春日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巷子里十分安静。或许是这宁静的氛围,或许是诸葛嫣身上那种令人安心的温柔气质,吕玲绮终于不再沉默,低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委屈和倔强:
“诸葛姐姐……我……我不是故意要惹阿母生气。”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我自幼……便跟着阿父。阿父他……你也看到了,我随身带着剑,”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原本佩剑的位置,“骑马、射箭、击剑……阿父都亲自教过我。他说,乱世之中,有点武艺傍身总是好的。我……我也喜欢这些,觉得纵马驰骋、引弓搭箭的时候,很自在。”
她的眼神亮了起来,仿佛回忆起了那些畅快的时刻,但随即又黯淡下去:“可是阿母……她不一样。她出身书香门第,虽然不算顶级世家,但也知书达理。她总希望我能像个寻常大家闺秀一样,学习女红,诵读诗书,温婉娴静,将来……将来找个好人家,平安顺遂地过一辈子。她常说,舞刀弄枪,非女子本分,将来恐被夫家嫌弃。”
她抬起头,眼中带着困惑与挣扎:“今天上午,我在后院练习射箭,被阿母撞见……她又训斥了我,说我没有女儿家的样子,还说……再这样下去,将来怕是没人敢要。我……我一气之下,就跑了出来了……”说到这里,她声音微哽,强忍着没有掉下泪来。
诸葛嫣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吕玲绮说完,她才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温柔地拍了拍吕玲绮的背,柔声道:“玲绮,我明白你的委屈。你想追随父亲的脚步,学习自己喜欢的本事,这没有错。你母亲希望你安稳幸福,做一个符合世俗标准的淑女,她的初衷,也是因为爱你,担心你。”
她目光柔和地看着前方蜿蜒的巷子,语气平和而充满理解:“这世道对女子,总有诸多框框条条。仿佛生为女子,便只能有一种活法。可是,你看,”她指了指路边石缝中顽强探出头的一株不知名野花,“花有千姿,人亦有百态。为何女子就不能既通文墨,也晓武艺呢?我虽不精武事,但也觉得,你能骑马射箭,保护自己,甚至将来或可保护他人,这很了不起。”
吕玲绮怔怔地听着,这番话与她母亲和身边一些人的论调截然不同,让她心头一暖。
“只是,”诸葛嫣话锋微转,带着劝慰,“与父母相处,尤其是观念不同时,更需要耐心和沟通。负气离家,只会让关心你的人更加担心和难过。你母亲此刻,怕是心急如焚了。”
吕玲绮低下头,抿着嘴唇,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冲动。
说着话,两人已回到了诸葛家小院门口。然而,院门外却站着三个人。为首是一名女子,身形高挑,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劲装,外罩一件素色斗篷,虽作寻常打扮,但眉宇间自带一股飒爽英气,站姿笔挺,目光敏锐。她身后站着两名随从,虽是便服,但那种肃立警戒的姿态、精悍的气质,一眼便能看出是行伍出身,绝非普通家仆。
吕玲绮一见到那为首的女子,先是一愣,随即眼圈瞬间红了,方才在诸葛嫣面前强忍的委屈仿佛找到了宣泄口,她低呼一声“红姨!”,像一只归巢的雏鸟,快步扑了过去,一头扎进那女子的怀里,小声地抽泣起来。
那被称作“红姨”的女子,见吕玲绮安然无恙,眼中先是闪过如释重负的神色,随即便是满满的心疼。她连忙伸手抱住吕玲绮,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好了,好了,玲绮莫哭,没事了,红姨在呢。找到你就好,可把我们急坏了。”
诸葛嫣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中了然,这定是吕玲绮的家人寻来了。她见三人都站在门外,吕玲绮还在人家怀里哭泣,便上前一步,柔声道:“这位……夫人,既然寻来了,还请先进屋说话吧。在门口抱着哭,像什么样子?也让玲绮妹妹缓一缓。”
那“红姨”抬起头,看向诸葛嫣。她的目光在诸葛嫣脸上停留片刻,那眼神锐利却并无恶意,反而带着一丝审视和隐约的感激。她点了点头,对诸葛嫣的从容和得体似乎有些意外和欣赏:“多谢姑娘照顾玲绮,那就叨扰了。”她示意了一下,那两名随从立刻会意,并未跟进院子,而是如同两尊门神般,一左一右肃立在院门两侧,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显然是负责警戒。
诸葛嫣引着“红姨”和仍在轻轻抽噎的吕玲绮进了屋,请她们在厅堂坐下,又去倒了温水来。
待吕玲绮情绪稍定,“红姨”这才正式看向诸葛嫣,她的坐姿依旧挺拔,目光坦然,自我介绍道:“姑娘,我姓任,名红昌。”她顿了顿,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是玲绮父亲的妾室。”
诸葛嫣闻言,心中微微一动。她虽年纪不大,但因家世和经历,也并非不谙世事。寻常女子,若非不得已,很少会如此坦荡、甚至可说是平淡地对外人直言自己妾室的身份,尤其是在这种情境下。这任红昌的气质、做派,以及门外那两个明显是军中好手的随从,都让她觉得,这绝非一个普通的深宅妾室。
任红昌似乎看出了诸葛嫣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却并不在意,继续解释道,她的声音依旧平稳:“玲绮的母亲,出身书香门第,性子柔顺,期望玲绮能如寻常闺秀般成长,这份心是好的。玲绮自幼好武,性子也像她父亲,活泼好动。平日里,两人为此偶有争执,但我在中间还能劝解一二,倒也相安无事。”
她看向吕玲绮,眼神温和中带着一丝无奈:“只是今日不巧,我因一些琐事出门去了。回来才听下人说,玲绮因射箭被严妹妹训斥,一气之下跑了出去。严妹妹也在气头上,又担心,在家坐立不安。我一边派人四处寻找,一边劝慰严妹妹。刚得了消息,说玲绮被一位好心的姑娘带回了家,安抚好严妹妹,我便立刻寻了过来。”
她的叙述简洁清晰,将前因后果交代得明明白白,既解释了吕玲绮离家和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也点明了自己在吕家调和矛盾的角色,更间接表达了对诸葛嫣援手的感谢。
诸葛嫣这才恍然,原来平日里吕玲绮家中尚能维持平衡,全赖这位任姨娘从中斡旋。她看着任红昌那平静却隐含力量的眉眼,心中暗忖,这位女子,只怕其经历与能力,远非一个“妾室”名分所能概括。
又坐了片刻,饮了些水,见吕玲绮情绪已完全平复,任红昌便起身告辞:“诸葛姑娘,今日多谢你照拂玲绮。天色不早,我们也该回去了,免得家里再担心。” 她语气诚恳,目光在诸葛嫣清秀而沉稳的脸上停留片刻,又道:“姑娘沉稳明理,玲绮能得你开解,是她的运气。”
吕玲绮也站起身,虽然眼睛还有些红,但精神好了许多。她走到诸葛嫣面前,有些不舍地拉住诸葛嫣的手:“诸葛姐姐,谢谢你……我,我以后还能来找你吗?”
诸葛嫣反握住她的手,笑容温婉:“自然可以。我家就在这儿,你随时都可以来。只是下次,莫要再让你阿母和红姨如此担心了。”
吕玲绮用力点了点头:“嗯!我记住了。”
任红昌看着两个少女拉着手道别,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她轻轻揽过吕玲绮的肩膀,对诸葛嫣最后颔首致意,便带着一步三回头的吕玲绮离开了小院。
诸葛嫣站在门口,目送着那一行三人消失在巷口,心中暗叹,这看似寻常的家务事,其背后牵扯的情感与时代烙印,或许远比表面看来要复杂得多。而吕玲绮那双迷茫中带着倔强的眼睛,以及任红昌那平静下隐藏锋芒的身影,都让她觉得,今日这番相遇,或许并非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