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六年的深秋,邺城早已褪去了夏日的燥热,凛冽的北风卷着枯黄的槐叶,在冀州书院青石铺就的庭院中打着旋儿,发出簌簌的声响。明伦堂内,虽已生起暖炉,驱散了些许寒意,但空气中弥漫的,却是一种比秋风更让人心绪难平的凝滞。学籍登记虽已过去数日,但那案牍间堆积的册页,那干涸的墨迹与刺目的红色指印,仿佛仍在无声地宣告着一个与每位学子命运休戚相关的新时代,已然随着这场秋雨秋风,沉沉落下。
自章武元年陛下登基,至今已近七载。元从功臣、新附臣僚云集邺都,使得这座北都日益繁盛,也使得这冀州书院汇聚了天下目光。那些在登记名册上留下名字的少年,其父辈或是随陛下起于微末的股肱,或是新近归附的俊杰,他们的未来,早已与这个新生帝国的国运紧密相连。
曹铄翻开面前的《礼记》,目光却并未落在字句间。他脑海中回响着方才登记时,博士平静无波的询问,以及自己清晰报出“父,征西将军曹操”时,那博士笔下微不可察的一顿,和随之而来的、更为客气的态度。这并非他首次因家世受到不同对待,但在如此正式、关乎未来仕途根基的场合,这种区别变得前所未有的具体和制度化。他下意识地摩挲着书卷边缘,病体渐愈带来的红润下,一丝隐忧悄然滋生。这“州评”与“学评”并行,家世终究是绕不开的一环,自己将来,是承父辈余荫,还是真能凭自身才学政绩,在这九品阶梯上踏实行走?
不远处,孙权默然端坐,碧色的眼眸深处,是远超年龄的沉静。孙家入住邺城广德里,已有五六年光景。父亲孙坚,身为征东将军,督九江、庐江二郡军事,在巢湖操练水师,剑指江东僭号的袁术。他这位“征东将军之子”,在邺城既是陛下示以恩宠的元从之后,学籍之上,“孙坚”二字清晰无误,这让他在这北地书院中,既享有一定尊崇,也时刻感受着无形的审视。未来的“州评”与“学评”,他需做得比旁人更好,方能不负父兄之望,也为孙氏在朝堂谋得稳固之位。
法正搓了搓有些发凉的手指,对身旁的孟达低语:“秋风扫落叶,倒是应景。你看那几日登记,张家小子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崔家那位,提及父祖名讳时,腰杆挺得比那堂前的旗杆还直。这一纸文书,可比秋风更利,把人刮得高低立现。”
孟达呵了口白气,笑道:“孝直兄言重了。既是朝廷制度,遵循便是。何况陛下圣明,不是还有学评和基层历练么?总有一条路是留给真才实学者的。”他心中亦在盘算,自家在扶风虽非顶尖门第,但在新朝语境下,或可借势而起,眼下在书院中积累人望、博取好评,至关重要。
诸葛亮与卢毓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将两人的侧影勾勒得清晰。卢毓神色平静,他虽年幼失怙,但父亲卢植的清名与帝师之尊,便是他最坚实的依靠。博士登记时的肃然起敬,他坦然受之,同时也更深切地感受到肩上那份继承父志、光大门楣的责任。
诸葛亮则摊开一份空白的竹简,以笔蘸水,在上面随意勾勒着繁复的榫卯结构图样,眼神却有些飘忽。他回想起方才登记时,提及父母早逝、依靠叔父时,那博士笔下不停,如实记录,并无半分轻视,但也绝无对卢毓、曹铄那样的额外关注。这种“平常心”,反而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家世于此,如同工匠手中的木料纹理,是客观存在,无法更改,却能通过后天的设计与雕琢,成就不同的器物。他的思绪,已从“家世如何被记录”,跳到了“如何在这制度下,确保真正的‘劳能’得以彰显”。兄长诸葛瑾的勤勉,卢毓的端方,曹铄日渐开阔的见识,孙权的隐忍,法正的机变,甚至司马懿的藏拙……这些同窗的才具性情,远比那纸上学籍记载的父祖官爵更为鲜活。如何设计一套方法,能相对公允地衡量这些动态的“才”与“德”,并将其与静态的“家世”结合,得出一个尽可能公正的品第?这似乎比解九连环更为复杂。
而在讲堂最偏僻的角落,司马懿几乎将整个人都隐没在阴影里。他面前摊开着《春秋》,却一个字也未读进去。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按下指模时,那朱砂泥微凉黏腻的触感。“父,司空司马防”——这五个字,在博士笔下写下时,他清晰地感受到四周投来的、混杂着羡慕、敬畏乃至审视的目光。父亲的官位,如同一道巨大的光环,将他笼罩,也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缚住。以往,他尚可在书院这方天地里,凭借“藏拙”获得一丝喘息之机。可如今,学籍一成,他司马懿的名字便正式与司空府捆绑在一起。未来的“州评”,郡中正会如何看待他?是刻意提携以讨好父亲,还是为避嫌而刻意打压?无论是哪种,都非他所愿。他渴望的,是凭借自身的谋略与手段,在无人瞩目的阴影里悄然布局,而非在聚光灯下,被父辈的荣光映照得无所遁形。兄长司马朗的来信虽暂时缓解了父亲抵达带来的压迫,但这学籍制度,却将这种压力制度化、常态化了。他必须更加小心,如同在薄冰上行走,既要维持世家子弟应有的风范,又不能过于锋芒毕露,引起不必要的关注和……父亲的注意。想到父亲那严厉审视的目光,他心底便泛起一丝寒意。
与此同时,冰井宫偏殿。
殿内暖炉烧得正旺,驱散了深秋的寒凉。刘备与司空司马防、太尉杨彪,以及中书令郭嘉、黄门令贾诩、尚书令荀彧,正围炉商议。几案上,摆放着冀州书院送来的首批学籍摘要。
荀彧将一份名录呈上,声音温润如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晰:“陛下,此乃书院首批学籍摘要。依制隐去琐碎,仅列姓名、籍贯、家世概要。其中,征西将军与征东将军之子,亦在册中。”
刘备接过,仔细翻阅。目光扫过一个个年轻的名字,以及其后或显赫、或清寒、或寻常的家世背景。他看到“曹铄,父操,征西将军”、“孙权,父坚,征东将军”、“卢毓,父植,故太傅”、“司马懿,父防,司空”……也看到“张晟,父早逝,母织席贩履”、“王勇,铁匠之子”、“李秀,佃户之后”……
“文若,书院学子,于此制反响如何?”刘备放下名录,抬眼问道,目光扫过在座重臣。
荀彧沉吟片刻,从容禀报:“回陛下,据郑益院长观察,学子们反应不一。元从子弟如曹铄、孙权等,似更感责任在肩;世家子弟如崔林等,多觉门第理应如此;寒门学子则期盼与忧虑交织。登记之时,无人公开异议。然私下议论,多集中于考评公允、监察防弊等事。前次诸葛亮于堂间所言考绩标准,司马懿所点执行之难,在学子中颇有共鸣。”
郭嘉斜倚在坐榻上,闻言轻笑一声,带着几分慵懒,眼神却清亮:“哦?诸葛亮那小子,倒是一心想着构架完美。司马懿嘛,还是那般……洞察世情。看来这秋风一起,书院里的少年们,心思也活络了不少,不比我们这里清静。”他话语随意,却将学子们的议论与朝堂风向悄然连接。
司马防正襟危坐,面容沉静,仿佛未曾听到自己儿子的名字被提及。身为司空,他深知避嫌之要,尤其在涉及人事铨选与自家子侄时,更是缄口不言,只是默默聆听。
杨彪抚着颌下银须,缓声道:“学子们关心前程,议论纷纷,亦是常情。九品中正之制,本意便在平衡。家世乃旧基,不可轻废;然学评与历练,乃新朝破格取士之途。初行之际,有杂音并非坏事。关键在于朝廷如何稳步行之,尤以州郡中正选派、考评细则拟定为首要,务求公允,方能渐收士心。”
贾诩低眉顺目,声音平缓如古井无波:“陛下,杨太尉所言甚是。然老臣以为,除却条文细则,人心观望更为紧要。学籍之事,如石击水,涟漪已动。不仅邺城,恐凉州曹征西、淮南孙征东,乃至天下观望之诸侯,皆在注目。朝廷后续于中正任命、首次定品之举措,必将被视为新政风向之标,影响深远。”
刘备微微颔首。贾诩之言,老成谋国。这不仅是选官制度的变革,更是向天下昭示新朝政治格局和用人导向的信号。既要倚重如曹操、孙坚这般手握重兵、镇守四方的元从,也要吸纳如司马防、杨彪所代表的士族力量,还需为寒门才俊留下晋升之阶。这其中的平衡,如同在秋风凛冽的高空走索,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文若,”刘备看向荀彧,语气坚定,“司徒府对于中正官的遴选,尤其是籍贯与职务限制,必须严格执行,绝不容情。访问属员的选拔与监督章程,亦需尽快明确。至于书院学评,”他目光转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能穿透宫墙,看到那些在秋风中苦读的身影,“告谕郑益,务必客观详实,经义、实务、品行,皆需顾及。这些记录,将来要与州评相互印证,为国选才,不容轻忽。”
“臣,遵旨。”荀彧躬身领命。
众臣告退后,偏殿内重归寂静,只闻暖炉中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刘备再次拿起那份名录,手指在“孙权”和“曹铄”的名字上轻轻拂过。孙仲谋与曹孟德,一东一西,皆是国之柱石,他们的子嗣在邺城,既是荣耀,也是纽带。他又想到诸葛亮那清亮而坚定的眼神,想到那“愿效管仲乐毅”的磅礴志向。
秋风萧瑟,万物敛藏,却也是积蓄力量、等待勃发的时节。这墨痕与指印定下的“浮名”,仅仅是开始。真正的考验,在于如何让这套制度,在这纷繁复杂的世道中,真正遴选出那些能扶保社稷、安顿黎民的英才,让这个在乱世中诞生的新朝,能够抵御住即将到来的、更为酷烈的寒冬,最终迎来属于它的春暖花开。
刘备缓缓合上名录,置于案头。他知道,这场始于深秋的变革,其影响,将远比这季节更为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