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书院门口与黄月英短暂重逢后,诸葛亮的生活似乎并未发生太大变化,依旧每日往返于家与书院之间,埋首经史,探讨时局。然而,细心如诸葛瑾者,却能察觉弟弟眉宇间偶尔闪过的、不同于往日的明亮神采,以及他书案上那卷时常被摩挲的、关于荆襄地理与人物风貌的竹简。
这日休沐,诸葛亮并未外出,而是在自家小院的书房内,对着一幅粗略绘制的天下形势图凝神思索。图中,北疆新辟的玄门、东海之滨的蓬莱、沓氏,稳固的幽并青徐,乃至名义上尊奉朝廷却实际割据的荆、益,以及江东僭号的袁术,都被一一标注,线条纵横,仿佛是他心中棋局的具象。
“阿亮,还在琢磨你的天下大势?”诸葛瑾端着一盘果子走进来,笑着问道。他如今已正式向吏部递交了前往北疆的请命书,只待批复,心情倒是颇为放松。
诸葛亮抬起头,眼中还残留着思索的锐光:“兄长。我只是在想,朝廷下一步,当如何落子,以竟全功。”
“哦?”诸葛瑾来了兴趣,在他对面坐下,“如今天下,陛下已据整个北方,西通西域,北定草原,东复汉郡,威望之盛,前所未有。荆、益、伪仲,不过疥癣之疾。你且说说看。”
诸葛亮的手指首先落在荆州与益州的位置:“兄长所言极是。荆、益二州,名义尊奉,实则独立。然此独立,如今已是风中残烛。刘景升坐守之犬,年迈而无进取之心;刘季玉暗弱,益州豪强心怀异志。朝廷近年来推行度田检籍,虽触及利益,然随即以九品中正选官之法安抚,又兼胡汉互迁,商路畅通,北疆、东海屡传捷报,声望日隆。此消彼长之下,荆、益士民之心,早已悄然北向。其独立之基,不在兵甲之利,而在人心之离。朝廷只需继续此势,广布德政,稳扎稳打,待其内变,或可传檄而定。”
诸葛瑾听得连连点头:“确是如此。朝廷如今大势已成,稳坐钓鱼台即可。”
“然则,”诸葛亮话锋一转,手指移向江东,“江东袁术,僭号称帝,乃国贼也,与荆、益情形不同。其虽据有江东之地,然逆天而行,民心不附,内部亦非铁板一块。朝廷对其,则无需如对荆、益般怀柔。待北疆、海政根基稳固,荆、益归心,便可集结王师,水陆并进,以雷霆之势,犁庭扫穴,正名讨逆!”
他这番分析,条理清晰,将朝廷对三个残余势力不同的策略剖析得明明白白,既看到了当前的形势,也指出了未来的方略。诸葛瑾听得心潮起伏,他知道弟弟素有大志,却不想其分析已如此透彻,不仅看清了现状,更预判了未来的走势。
“此论……甚为精准。”诸葛瑾赞道,“如此看来,天下一统,已是指日可待。”
“然统一之后,治理更为关键。”诸葛亮的目光变得深远,“北疆胡汉交融,东海商路初开,西域联络再通,荆益之地需消化,伪仲故土需安抚……千头万绪,皆需良策。内修政理,使百姓安居;外抚四夷,使疆域永固。此方为长治久安之道。”
兄弟二人正深入探讨间,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诸葛公子可在?”
诸葛亮闻声,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迅速将案上的形势图卷起。诸葛瑾会意一笑,起身道:“我去看看是谁来了。”心下却明了,能让他这位素来沉稳的弟弟瞬间调整心绪的,恐怕也只有那位黄姑娘了。
来的果然是黄月英。她今日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裙,更衬得金发如瀑,碧眸灵动。她手中还拿着一个看似颇为精巧的木制小盒。
“黄姑娘。”诸葛亮迎至院中,拱手施礼,姿态从容,但耳根那抹微红却泄露了他并不完全平静的心绪。
“诸葛公子。”黄月英还礼,笑容明媚,“没打扰你吧?我父亲前日布置了一个机关课题,我琢磨了个小物件,想着公子于此道亦有见解,特来请教。”她说着,扬了扬手中的木盒。
“姑娘客气了,请教不敢当,互相切磋便是。”诸葛亮侧身将她请入院中。
诸葛瑾见状,识趣地找了个借口离开,将小院留给了这两个同样聪慧绝伦的年轻人。
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诸葛亮与黄月英就在树下的石桌旁坐下,开始摆弄那个精巧的木盒。盒中机关连环,构思巧妙,两人时而争论,时而协作,时而因解开一个难题而相视一笑。
他们谈论着齿轮的咬合,杠杆的运用,也偶尔会由机关之术,引申到水利、农具乃至军械,思路天马行空,却又彼此都能领会。在黄月英面前,诸葛亮感觉自己那些关于器械格物的奇思妙想找到了知音,而黄月英的许多大胆构想,也总能得到诸葛亮逻辑严谨的补充与完善。
时光在专注的讨论中悄然流逝。当黄月英终于成功解开最后一道机关,木盒“咔哒”一声轻响,弹开一个小抽屉,里面竟放着一枚打磨光滑的玉石算筹时,她惊喜地轻呼一声,拿起那枚算筹,眼中闪着光,看向诸葛亮:“没想到最后藏的是这个!”
诸葛亮看着她欣喜的模样,嘴角也不自觉地扬起温柔的弧度:“姑娘巧思,亮佩服。”他顿了顿,看着手中的玉连环,又看了看她手中的玉石算筹,轻声道:“或许,这机关之术,与治国安邦的筹算经纬之理,亦有相通之处。”
黄月英闻言,碧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与赞赏,她用力点了点头:“经纬天地,谓之文韬;巧解连环,谓之武略。父亲常言,大道至简,万物一理。”
夕阳再次西沉,将两人的身影拉长。黄月英告辞离去,诸葛亮将她送至门口,望着她轻盈远去的背影,心中那份因天下大势而起的激荡,与因眼前人而生的微澜,悄然融合。
黄月英离去后,诸葛亮独自在院中又静坐了片刻。夕阳的余晖渐渐隐没在院墙之后,但他心中却是一片清明。与黄月英关于机关术的探讨,看似与经世济民无关,却仿佛打通了某种关窍,让他对心中勾勒的“经纬之策”有了更具体的感悟。
“经纬天地,谓之文韬;巧解连环,谓之武略……”他低声重复着黄月英转述其父的话语,手指无意识地在石桌上划动,“万物一理,诚哉斯言。”
治国如同解这机关连环,需洞察关键,把握枢机,顺势而为。对荆、益,便是要以“文韬”为主,通过德政、选官、通商这些“软”手段,如同精巧的齿轮与杠杆,潜移默化,松动其根基,最终使其自然归附,避免刀兵之损。对江东袁术,则需“武略”雷霆一击,如同以重锤破开死结,快刀斩乱麻,以正视听。而北疆、东海乃至未来的西域,则需要“文韬武略”并用,刚柔并济,方能长治久安。
“阿亮,还在想?”诸葛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端着一盏新沏的茶,放在石桌上,“那位黄姑娘,才思敏捷,确非寻常女子。”
诸葛亮收回思绪,接过茶盏,微微一笑:“兄长也看出来了。与她交谈,常有茅塞顿开之感。”
“能让你如此评价,难得。”诸葛瑾在他对面坐下,正色道,“方才你论及天下大势,见解深刻。不过,为兄即将北上,你日后在朝中,或是在地方,都需谨言慎行。陛下虽圣明,朝廷能臣亦多,但你的这些想法,时机未到,不宜过早宣之于口。”
“兄长放心,亮明白。”诸葛亮点头,“纸上谈兵易,躬身力行难。这些不过是亮平日读书思索所得,还需静观时变,等待时机。”
他知道,自己虽有些许才名,但毕竟年少,资历尚浅。朝廷如今人才济济,荀彧、郭嘉、贾诩等皆是当世奇才,更有张飞、关羽、吕布等百战名将。他需要的是积累,是沉淀,是等待一个能够施展抱负的契机。
“你能如此想,为兄便放心了。”诸葛瑾欣慰道,“北疆苦寒,但亦是建功立业之地。他日若你在朝中有所建言,或可多关注边事。胡汉交融,非一日之功,需长远之策。”
“兄长教诲,亮铭记于心。”诸葛亮郑重应下。兄弟二人又聊了些家常,直至月上中天。
次日,诸葛亮照常前往书院。经过昨日的深入思考和与兄长的交谈,他心中那份因天下大势而生的激荡渐渐平复,转化为更为沉静坚定的向学之力。在课堂上,他听讲更为专注,与师长、同窗探讨问题时,思路也愈发清晰缜密。
黄承彦的课程他自然格外用心。这位荆襄名儒不仅学识渊博,讲授经义时常有独到见解,更难得的是,他并不拘泥于章句,时常将经义与实事、乃至格物之理相结合,引人深思。诸葛亮敏锐地察觉到,黄承彦的学问路数,与郑玄等纯然经儒大家有所不同,更注重实用与贯通。
课间,黄承彦偶尔会叫住诸葛亮,询问他对于某个问题的看法,或是指点他几句关于机关器械的原理。虽然谈话内容多限于学问,但诸葛亮能感觉到,这位长者目光中蕴含的期许与考察之意。
而黄月英,似乎也找到了来书院“正当”的理由——向她父亲请教问题,或是帮忙整理一些书卷。于是,诸葛亮与她见面的机会无形中多了起来。有时是在下课后的廊下偶遇,简短交谈几句;有时是她拿着新的“课题”来找他探讨。两人的交流依旧围绕着那些精妙的机关术,但在一次次思想碰撞中,默契渐生。
这一日,黄月英又带来一个新的设计图样,是一个改良的水力鼓风装置,可用于冶铁工坊,能显着提高效率。两人在书院一角僻静的石亭内,对着图样低声讨论,时而用手指在石桌上比划,时而陷入沉思。
“此处齿轮传动,若改用斜齿,是否更为顺滑,且不易脱扣?”诸葛亮指着图样一处,提出建议。
黄月英凝神思索片刻,碧眸一亮:“有道理!我怎么没想到!诸葛公子,你于这力学传动之道,悟性真高。”
“姑娘谬赞,不过是触类旁通。”诸葛亮谦逊道,心中却因她的认可而泛起一丝愉悦。
夕阳的光芒再次为少女的金发镀上光辉,看着她专注而灵动的侧脸,听着她清晰而富有创见的阐述,诸葛亮仿佛看到了一条不同于传统仕途的道路——一条将智慧与巧思应用于实务,真正造福于民的道路。这条道路,似乎因为有了她的存在,而变得更加引人入胜,充满无限可能。
经纬之策,安邦之图,在他心中愈发清晰。而这条通往理想的道路上,似乎注定会有一抹独特的金色,与他并肩同行,共同解开那名为“天下”的最宏大、最复杂的连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