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日冷过一日,乡间土墙茅檐下,刘封已渐渐习惯了这清简却充实的生活。他白日里跟着诸葛亮读书习字,或下地帮忙做些轻省农活,晚间则围炉听讲民生疾苦,小小的心里,对宫墙外的真实世情,有了愈发清晰的轮廓。
这段时日,冀州书院的几位学子时常前来拜访。卢毓年纪虽小,却持重老成,与诸葛亮探讨经义时颇有见地;曹铄性情温和,常给刘封带些宫外的新奇小玩意;孙权与司马懿来得少些,偶一露面,言谈举止间也自有不凡气度。
然而来得最勤的,还要数书院黄先生家的女儿,黄月英。初时,刘封对她带来的那些精巧机关、奇思妙想极感兴趣,总缠着问东问西。黄月英性子爽利,也不嫌他年幼,耐心讲解。只是次数多了,连刘封这般年纪也瞧出些端倪——黄姐姐那双明亮的眼眸,每每望向诸葛兄长时,便格外专注,言语间也带着不同寻常的亲近。随行的内侍瞧在眼里,寻了个空隙,低声提点了两句。刘封恍然大悟,自此,但凡听得黄月英来访的动静,他便要么抱着金丝去院中晒太阳,要么寻个由头去李叔家看看新孵的鸡雏,将清净留给那二人。
这日午后,黄月英又至,怀里抱着一卷新绘的图样。刘封立刻从书案边跳起,扯了扯诸葛亮的袖子:“兄长,我带金丝去村头市集逛逛。”
诸葛亮看他一眼,眸中含笑,哪里不知他的小心思,只温和叮嘱:“带上侍卫,莫要走远,看看便回。”
“知道啦!”刘封应着,已将跃跃欲试的金丝捞进怀里,快步出了院门。
村头市集不算热闹,不过是些附近村民以物易物,间或有几个卖杂货的担郎。刘封穿着寻常布衣,混迹其间并不显眼。他好奇地在一个卖陶器瓦罐的摊子前停下,看着老农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碗沿,与买主为了一两个铜钱细细计较。那为生计锱铢必较的神态,与宫中用度只需吩咐一声便可得的轻易,截然不同。
他又走到一个卖柴薪的汉子跟前,看着那捆捆劈好的干柴,想起诸葛亮院中那码放整齐的柴垛,以及生火时需懂得的“借力与角度”。他下意识摸了摸怀中几个诸葛亮给他零用的铜钱,终究没有花出去,只觉得这每一文钱,似乎都比宫里的金叶子还要沉上几分。
金丝在他怀里不安分地动了动,似乎嫌这市集无趣。刘封低头,用下巴蹭了蹭它毛茸茸的脑袋,轻声自语:“金丝,你看,这一文钱,或许就是王老爹家一顿粥饭呢。”
他在市集转了一圈,并未买什么,心头却沉甸甸的,装满了那些为生计奔波的面孔,和那看似微末却关乎温饱的计较。夕阳西下时,他抱着安静下来的金丝,踏着晚霞的余晖往回走。
院门虚掩着,隐约还能听到屋内诸葛亮与黄月英低低的讨论声,似乎是在争论图样上某个机关的受力。刘封没有立刻进去,他站在门外,看着炊烟从自家院子的灶房袅袅升起,与村中其他几十道炊烟融成一片。
这一刻,他忽然有些明白了。父皇所说的“野有遗贤”,诸葛兄长教导的“稼穑之艰”,乃至那日冰井宫中父皇眼中闪烁的“公平取士”的理想,都如同碎片,在此刻被这乡间傍晚的炊烟、市集的锱铢、还有兄长屋内的灯火与低语,悄然串联起来。
生活的滋味,有苦有甘。而治国之道,或许便是要让这世间,少一些王老爹那样的无奈之苦,多一份寻常人家炊烟升起的平安之甘。
他低头,对上一双纯净的金色眼眸,轻轻笑了笑,推门走了进去。
刘封抱着金丝踏进院门时,诸葛亮和黄月英的讨论似乎刚好告一段落。黄月英正将摊在桌上的图样卷起,脸上带着思索的神情,而诸葛亮则在一旁收拾着笔墨。
“封弟回来了?”诸葛亮抬头,看见刘封,目光在他空着的手和略显沉静的小脸上扫过,“市集可有趣?”
“嗯,”刘封点点头,将金丝放下,小家伙立刻溜到一边去舔爪子,“看到了好多……以前没见过的事。”他顿了顿,似乎不知该如何描述,最终只是说,“他们为了几个铜钱,要说好久。”
黄月英闻言,微微一笑,接口道:“市井小民,生计所系,一文钱有时便能决定一顿饱饭,自然要仔细些。”她语气平常,并无轻视,反而带着一种理解的坦然。
刘封抬眼看了看她,又看向诸葛亮,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他想起了王老爹家空空的米缸,想起了老妇人满是补丁的衣裳。
诸葛亮洗净手,走到灶边准备晚膳,状似随意地问道:“那封弟觉得,他们为何要如此计较?”
刘封跟过去,靠在门框上,看着兄长熟练地生火、添水,想了想,认真回答:“因为……他们没有很多钱。像父皇……像父亲给我零用钱,我可以买想买的,但他们不能。”他努力组织着语言,“他们的钱,要用来买米、买盐、买过冬的柴火,一样也不能少,所以每一文都要算清楚。”
诸葛亮往锅里下着粟米,火光映着他沉静的侧脸:“不错。这便是‘仓廪实’与‘衣食足’之前,寻常人家日日都要面对的生计。朝廷的赋税、地方的徭役,最终都要落在他们这一个个铜板的计较上。”
黄月英也走了过来,倚在另一侧门框,轻声道:“我随父亲游历各地时,见过许多这样的市集。看似喧闹琐碎,实则是一地民生最真实的映照。物价几何,货物流通是否顺畅,甚至行人脸上的神色,都能看出许多东西。”
刘封听着,目光再次投向院外,仿佛能穿透土墙,看到那渐渐散去、归于沉寂的市集。他第一次意识到,那不仅仅是热闹好玩的地方,更是无数人生活的脉搏所在。
晚膳依旧是简单的粥菜。席间,刘封比往日沉默了些,扒拉着碗里的饭粒,时而抬眼看看对面的诸葛亮和黄月英。他们二人正在讨论一种改良的水力磨坊图样,言辞间涉及杠杆、齿轮、水流速等术语,刘封大多听不懂,但他能感受到那种专注于某一件事物、试图让它变得更好的热忱。这与郑太傅讲授经义时的庄重不同,也与父皇处理奏疏时的凝练不同,是另一种实实在在的、创造性的力量。
饭后,黄月英告辞离去。诸葛亮送她到院门口,两人在暮色中又低声交谈了几句,方才道别。
刘封抱着金丝,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看着诸葛亮走回来。
“兄长,”他忽然开口,“黄姐姐懂得真多。她画的那些图,真的能做出来,帮百姓省力气吗?”
诸葛亮在他身旁坐下,望着初升的星辰,语气温和而肯定:“嗯。若能制成,至少可使邻近村落磨面舂米省去许多人力。月英之才,不在经纶世务之下,于这格物致用之学上,尤有天分。”
“真好。”刘封小声说,带着一丝羡慕,也有一丝朦胧的向往。他想起父皇说的“野有遗贤”,或许,贤才不止在经史子集里,也在这些能解决实际困苦的巧思之中。
是夜,刘封躺在略硬的床榻上,枕边是金丝温暖的小身体。白日里市集的喧嚣、村民计较的神情、王老爹家的破败、黄月英绘制的图样、兄长沉稳的话语……一幕幕在脑海中交织。
他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接受“民间疾苦”这个概念,而是开始真切地触摸到它的纹理,感受到它的重量。这滋味,初尝是涩的,是苦的,是那市集上为生计锱铢必较的艰难,是那破败茅屋中无奈的眼眸。然而,在这苦涩之下,他似乎又品出了一丝别的什么。是兄长与黄姐姐那般,试图以学识智慧去改变这苦涩的努力,是像李叔那样邻里间默默的帮衬,是这乡间小院里,尽管清贫却依然存在的、对美好生活的坚持与希望。
这苦与甘交织的滋味,复杂而真实,悄然浸润着少年储君的心田。他在金丝均匀的呼噜声中,慢慢阖上眼,沉入了一片比宫中更广阔、也更沉重的梦乡。
窗外,月凉如水,静静笼罩着这寒庐小院,也笼罩着这片需要被细细辨明苦甘滋味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