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九年的冬天,在夯土声与期盼中缓慢流逝。当最后一场冬雪悄然覆盖中原,将那些新筑的堤坝、清理出的田垄、以及无数简易窝棚染成一片苍茫的银白时,时间终于滑入了章武十年。这个新年,没有往年的喧嚣与喜庆,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以及一种在严寒中积蓄力量的沉默。
北方小院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万籁俱寂。刘封起得比往常更早,院中积雪已被他清扫出一片空地。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练习那套熟悉的雌雄日月剑法,而是手持那柄较为沉重的日剑,静静地站在雪地中央,闭目凝神。
金丝蹲在屋檐下,好奇地看着它的小主人,没有像以往那样立刻扑过去。
刘封的脑海中,不再是剑谱上的招式图谱,而是去岁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的画面:黄河决口的滔天浊浪,灾民们绝望而麻木的眼神,兵民们抬着巨大石笼和埽捆与洪水搏斗的雄浑号子,运输队在村口经过时那滚滚的车轮声,以及冬日工地上那在寒风中跳跃的篝火与奋力挥动夯杵的身影……这些画面交织、碰撞,最终凝聚成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蕴含着无数生命呐喊的力量感。
他忽然动了。
右手日剑缓缓抬起,不再是追求迅猛的劈砍,而是带着一种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的滞涩与凝重,向前递出。剑锋划过寒冷的空气,竟隐隐带起了风雷之声,虽缓慢,却仿佛能碾碎前方的一切阻碍。这一剑里,蕴含的不再是单纯的个人勇力,而是堤坝的厚重,是万千民夫夯土时那凝聚的力量。
紧接着,左手月剑随之而动,轨迹却截然不同。它轻盈、迅捷、无声无息,如同月光流淌,又似蝗群过境时那无孔不入的渗透,剑尖颤动,点向虚空,轨迹刁钻难测。这一剑里,蕴含的是扑打蝗虫时的精准与耐心,是华佗施针时的专注与细致,是统筹调配物资时那分毫不能差的算计。
他不再刻意区分日与月,重与轻,刚与柔。两柄剑在他的手中,仿佛成了他延伸出去的意念,时而如黄河怒涛,磅礴碾压;时而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时而又如星罗棋布,法度森严。他的动作并不流畅,甚至有些磕绊,仿佛在探索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路,汗水却很快浸湿了他的额发,在寒冷的空气中蒸腾出白色的雾气。
诸葛亮不知何时已站在房门口,他没有出言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眼中,先是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深深的欣慰与赞叹。他看得出来,刘封此刻并非在练习固定的剑招,而是在“悟”,在将他这大半年来于乡野、于灾难中所见、所闻、所感、所思,融入到他自身的“道”之中。这不再是刘备传授的技艺,而是独属于刘封自己的、从这片土地的血泪与坚韧中生长出来的理解。
良久,刘封终于收势,拄着“日”剑,微微喘息,眼中却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明亮光芒。
“兄长,”他看向诸葛亮,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坚定,“我好像……明白了一点。”
“明白什么?”诸葛亮温和地问。
“力量……不只是力气大。”刘封努力组织着语言,“堤坝的力量,是很多人一起夯出来的;扑灭蝗虫的力量,是很多人一起动手的;让灾民活下去的力量,是朝廷和四面八方的人一起凑出来的……我的剑,好像也应该有这样的力量……不是一个人的力量。”
诸葛亮走上前,轻轻拂去他肩头的落雪,赞许道:“封弟,你已初窥门径矣。为君者,武艺乃护身之术,然真正的力量,在于能凝聚众生之力,能明辨万物之理,能承载江山之重。你的剑,若能蕴含此意,便是走上了正道。”
章武十年的第一次大朝会,在肃穆而务实的气氛中召开。冰井宫内,炉火驱散了寒意,却驱不散君臣眉宇间残留的凝重与新的思虑。
尚书令荀彧首先奏报:“陛下,去岁灾区,‘以工代赈’及屯田安民之策已初见成效。黄河主堤加固已完成七成,主要官道基本疏通,首批屯田区土地平整亦已完成,只待开春化冻。各地官仓虽消耗巨大,然得益于四方义输及荆州援助,加之今岁北方、西北收成尚可,勉强可支撑至夏粮收获。然,中原元气大伤,非一两年所能恢复。”
刘备微微颔首:“文若及诸卿辛苦。抚民之事,不可懈怠。传令各州郡,开春之后,全力保障春耕,司农寺要选派精干吏员,指导屯田及民间恢复生产。所需种子、农具,由朝廷统一筹措调配。”
“臣遵旨。”荀彧领命。
接着,话题转向了南方,相关官员呈报了南方三镇的最新动向。
刘备听完,目光扫过群臣:“去岁天灾,我朝倾力应对,南征暂缓。如今灾情稍缓,南方之事,需重新议定。”
郭嘉出列,他气色比去岁好了不少,眼神锐利如昔:“陛下,荆州刘表,去岁援助粮草,其意已明,乃畏威怀德,无意争锋。可继续遣使安抚,维持现状,待中原彻底安定,可传檄而定。”
“益州刘璋,暗弱无能,闭门自守,不足为虑。然蜀道艰难,强攻非上策,可继续施加压力,分化其内部,待时而动。”
“唯江东袁术,僭号称帝,倒行逆施,乃国贼,必伐之!去岁其惊惧自守,乃因我朝军事威慑。今我朝虽经天灾,然军民同心,根基未损,反更凝聚。而袁术重回昏聩,此正是雷霆一击,肃清东南之良机!”
太尉杨彪沉吟道:“奉孝之言有理。然去岁损耗颇大,今春若用兵,粮草、民力恐难支撑两线大战。不如再休养一年,待秋收之后……”
郭嘉断然道:“太尉,此一时彼一时!去岁之灾,固然消耗国力,然亦锤炼民心士气!此时出兵,名正言顺,士气可用!且我军主力未损,关羽、孙坚两部厉兵秣马已久,求战心切。反之,若再拖延,恐袁术境内生变,或使其苟延残喘,徒增变数。只需筹划得当,以雷霆之势,速战速决,则粮草消耗,反在可控之内!”
贾诩也阴恻恻地补充了一句:“迟则生变。况且,打下游一条半死的落水狗,未必需要动用全力。”
殿内议论纷纷,有支持暂缓的,有支持即刻出兵的。
刘备静听良久,终于抬手,止住了众人的争论。他的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奉孝、文和所言,深合朕意。”他缓缓开口,“天灾磨砺,使我朝上下更坚。袁术,国贼也,岂容其久窃神器,污浊江东?然,太尉所虑,亦是老成持重之言。”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带着金铁之音:“传朕旨意!命关羽、孙坚所部,结束休整,即日起进入战备状态!广陵、淮南两处大营,加紧筹备!命沓氏港太史慈部,做好一切出击准备!”
“然,出兵具体时机,待开春后,视中原春耕情况及粮草最终核算而定。最迟,不得晚于今岁初夏!”
“此战,目标唯一。彻底铲除伪仲朝廷,擒杀国贼袁术!”
“臣等领旨!”主战一派精神大振,齐声应诺。即便是主张暂缓的,见刘备决心已定,且留有缓冲余地,也不再多言。
朝会的决议,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波澜迅速向外扩散。
消息传到小院时,诸葛亮正在教导刘封《孙子兵法》。听闻父皇决定即将对江东用兵,刘封握紧了小拳头,眼中闪过一丝激动,但很快又平静下来。他看向诸葛亮:“兄长,这次……能成功吗?”
诸葛亮放下书卷,目光似乎穿透墙壁,望向东南方向:“陛下圣断,时机拿捏恰到好处。我朝经过去岁磨难,如铁淬火,其锋更利。而袁术,昏聩日久,内部离心离德,岂能抵挡王师?此战,必胜无疑。封弟,你需记住,战争并非目的,而是扫清障碍、重塑秩序的手段。战后如何安抚江东民心,使其重归王化,或许比战场上的胜负更为重要。”
刘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而在遥远的江东,尽管刘备的出兵决定尚未正式公告,但那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已经通过各种渠道隐隐传来。建业城伪帝宫中的丝竹之声,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急。袁术是否会在他最后的温柔乡里惊醒?朱、张等族是会奋力一搏,还是另寻出路?长江的波涛之下,暗流愈发汹涌。
雪,开始渐渐融化。屋檐下滴落的水珠,敲打在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春日的序曲。积雪之下,被严寒压抑了一冬的草根,正蓄势待发。邺城周边村落的路旁,几株早发的寒梅,已然在残雪中绽开了点点嫣红,倔强而充满生机。
寒梅映雪,春晖已现。一个充满挑战与希望的新年,就在这冰雪消融与战鼓暗响的交织中,正式拉开了序幕。无论是重建家园的辛勤,还是统一战争的号角,都将在章武十年的史册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