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十四年三月初三,上巳节。
金陵城从清晨起便笼罩在一种特别的氛围中。街道洒扫得格外洁净,各家商铺门前都挂了红绸,孩童们拿着新采的兰草在巷子里奔跑嬉笑。但今日最引人注目的,不是寻常的上巳修禊,而是城东孙氏别苑那场前所未有的婚礼。
“快看快看!山越的队伍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街市上的人群顿时朝城门方向涌去。只见一支约两百人的队伍正缓缓入城——前排是三十六名赤膊纹身的山越壮汉,抬着九对沉甸甸的木箱,箱上系着红绸;中间是八名身着越人传统彩衣的少女,手捧竹篮,篮中盛满山珍野味;最后方,新郎彭林骑着一匹枣红马,身着改良过的汉式婚服,但腰间仍佩着越人传统的骨制腰刀。
最让人侧目的是,彭林身后跟着一头活鹿,鹿角上系着红绸——这是山越聘礼中的最高规格,象征“逐鹿中原”的祝福与“鹿鸣求偶”的吉兆。
“啧啧,活鹿进城,这可是头一遭。”茶楼二层,几个士人模样的男子凭窗观望。
“听说这彭林虽出身山越,但已在陵阳县学读了三年书,能诵《诗经》、通《论语》,去年还得了‘安越特科’的头名。”
“那又如何?终究是蛮……山越出身。孙氏好歹是吴郡大族,竟真把女儿嫁过去。”
“你懂什么?这是朝廷的大策!没见今日观礼的都有谁?扬州都督、刺史自不必说,听说连政事堂都派了人来……”
话音未落,便见一队禁军仪仗从街西而来,黑底金边的旗帜上绣着“汉”字与“政事堂”徽记。人群中响起低低的惊呼。
孙氏别苑内,此刻却是另一番景象。
后堂厢房里,新娘孙婉正对镜梳妆。她是孙坚堂弟孙静之孙女,年方十七,眉目清秀,此刻却紧抿着唇,任由侍女为她戴上沉重的凤冠。
“小姐,别绷着脸。”陪嫁嬷嬷轻声劝道,“今日可是大喜的日子。”
孙婉看着镜中那个被华服珠宝包裹的身影,轻声问:“张嬷嬷,你说……彭家郎君,真如他们说的那样好吗?”
“好,当然好!”门帘掀开,孙静之妻王氏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锦盒,“婉丫头,这是你叔祖特意让周瑜将军送来的。”
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卷帛书和一柄短剑。帛书上是彭林在县学三年来的课业评语——“勤勉笃实,通晓经义,尤精数术”;短剑则是彭林托周瑜转交的信物,剑鞘上刻着越人传统的云纹,剑柄却镶了汉式的玉饰。
王氏握住孙婉的手:“孩子,这场婚事看似是朝廷之策,但你叔祖说了,若彭林真是扶不起的朽木,他宁可抗旨也不会应下。这评语是县学郑先生亲笔所写,郑先生的人品你是知道的。”
孙婉抚过那柄短剑,冰凉中透着一丝温润。她想起三日前,彭林曾托凌统送过一封信来,信上只有一句:“愿效张敞画眉,不使卿眉锁深愁。”字迹虽显稚嫩,笔锋却已见风骨。
“我知道了。”孙婉深吸一口气,对镜中的自己展露一个微笑。
前厅堂上,气氛则要复杂得多。
孙坚坐在主位,左侧是胡质、周瑜等扬州官员,右侧则是政事堂特使——中书侍郎司马朗。这位前并州西河太守如今已入朝为官,今日代表朝廷观礼,意义非凡。
“文台将军,”司马朗放下茶盏,“此番婚礼仪程,融合汉越之礼,乃我朝首例。政事堂诸公颇为关注,陛下亦多次问起。”
孙坚拱手:“有劳伯达兄亲临。仪程是公瑾与礼曹诸吏反复推敲所定,已试演三次。只是……”他顿了顿,“越礼部分,毕竟与汉礼多有不同,届时若有不合仪处,还望伯达兄指正。”
司马朗微笑:“指正不敢。荀令君临行前特意交代:礼以时为大,只要存敬诚之心,细节可酌情变通。今日之礼,将为后世开先例,不必拘泥古制。”
正说着,门外传来喧哗声。管家匆匆进来禀报:“将军,彭部头人彭虎到了,还带了……带了山越九部的观礼头人!”
堂内众人皆是一怔。周瑜迅速起身:“将军,原定只彭虎父子及亲近族人入城,如今九部头人齐至,恐是临时起意。”
胡质皱眉:“今日婚礼,城中已有数千百姓围观,若九部头人带着随从……安全堪忧。”
孙坚略一沉吟,却笑了:“来得正好。他们来观礼,说明心里还在犹豫。今日就让他们看看,朝廷的诚意,汉越融合的模样!”他转头对周瑜,“公瑾,你亲自去迎,按最高规格接待。另外,让凌统加派三百士卒,便装混入人群,以防万一。”
“末将领命。”
周瑜刚出厅门,司马朗便轻声道:“文台将军临机决断,颇有陛下当年之风。”
孙坚摇头苦笑:“不过是硬着头皮上罢了。伯达兄不知,我这几个月,梦里都是山越之事。”
辰时三刻,吉时将至。
孙氏别苑前的广场上,已搭起一座三丈见方的礼台。台左设汉式婚仪诸器:雁、帛、酒樽、蒲席;台右设越式礼器:鹿首、铜鼓、彩羽、陶瓮。正中则是新制的“汉越合璧”礼器——半汉半越纹饰的青铜鼎。
台下,宾客分三面而坐:东面是汉人官员世家,西面是山越九部头人及随从,南面则是城中耆老、县学士子代表。北面留给百姓围观,此时已挤得水泄不通。
彭虎坐在西面首位,身后八部头人神色各异。有好奇张望的,有面无表情的,也有眼中带着不屑的。坐在彭虎身边的蓝部头人蓝鲁,便是后者。
“彭头人,”蓝鲁压低声音,“咱们越人娶亲,向来是火塘前盟誓、山神前跪拜。如今搞这些汉人的繁文缛节,还要对着那鼎行礼……祖宗之法还要不要了?”
彭虎目不斜视:“蓝头人,今日是我儿大婚。你有什么话,礼后再说。”
“我是怕你忘了本!”蓝鲁声音里带着怒意,“自从下了山,你们彭部穿汉衣、说汉话,孩子都送去读汉人的书。如今连婚事都要按汉人的规矩来,再过几年,怕是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这话声音大了些,周围几个头人都看过来。彭虎终于转过头,盯着蓝鲁:“蓝鲁,我儿在县学三年,每月回来都教族人识字算数。去年冬,族里孩子病了,是汉人医者用朝廷拨的药救回来的。你说忘本?我只知道,下山这三年,彭部没人饿死,没人冻死,孩子能读书,老人能医病——这比什么祖宗之法都实在!”
蓝鲁被噎得说不出话。这时,礼台上鼓乐齐鸣,婚礼开始了。
首先登台的是周瑜。今日他一身绛红深衣,头戴进贤冠,既是司仪,也是这场融合之礼的设计者。
“吉时已到——”周瑜声音清越,“请新人行‘三合之礼’!”
在众人注视下,彭林与孙婉各从礼台东西两侧登台。彭林已卸了腰刀,孙婉则按越俗以轻纱遮面。两人在礼台正中站定,相隔九步。
“第一合,合雁。”周瑜朗声道。
按照汉礼,新郎当献雁为贽。但彭林捧出的,却是一对木雕的雁——雁身是汉式雕刻,雁翼的纹路却是越人传统的云雷纹。他将木雁置于台左的汉礼案上,转身对孙婉长揖。
台下汉人宾客纷纷点头,山越那边却有人小声议论:“怎么是木头雁?”
周瑜解释:“山越崇山,少雁。彭郎君特制木雁,既遵汉礼之仪,又合越地之实。此谓‘因时因地制宜’,礼之精义也。”
司马朗微微颔首,对身旁的胡质低语:“周公瑾思虑周详。”
“第二合,合酒。”
这次是孙婉行动。她走到台右的越礼案前,捧起那尊陶瓮,从中舀出一勺酒——不是汉人常用的黍酒,而是山越用野果酿制的果酒。她将酒注入一尊特制的双耳杯中,杯身汉式,杯耳却刻着越纹。
孙婉捧杯走向彭林,按越俗,新娘需亲手喂新郎第一口合卺酒。她掀开面纱一角,将杯递到彭林唇边。这个举动在汉礼中堪称大胆,台下响起一阵低呼。
彭林没有犹豫,饮了一口,接过杯子,又舀了一勺酒注满,回敬孙婉。两人对视的瞬间,彭林轻声说了句越语,孙婉虽听不懂,却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真诚。
“第三合,合誓。”
这才是今日的核心。周瑜走到礼台正中那尊汉越合璧鼎前,高声道:“请新人盟誓——”
彭林与孙婉并肩立于鼎前。周瑜按预定仪程,该让新人向天地、祖先行礼。但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等等!”
蓝鲁猛地站起,大步走向礼台。他身后的十几名蓝部壮汉也跟着起身,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凌统手按刀柄,便要上前,被孙坚用眼神制止。
“蓝头人有何指教?”周瑜神色不变。
蓝鲁指着那尊鼎:“周参军,咱们越人盟誓,只拜山神、只对火塘!这鼎不鼎、鼓不鼓的东西,算什么?要盟誓,就得按越人的规矩来!”
台下哗然。汉人宾客面露不悦,山越那边则有人跟着起哄。彭虎脸色铁青,正要发作,却听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
“蓝头人说得有理。”
众人愕然看去,说话的竟是新娘孙婉。她已完全掀开面纱,走到礼台边缘,对蓝鲁施了一礼:“妾身虽为汉女,但既嫁彭郎,便是越人之媳。越人之礼,自当遵从。”
她转身看向周瑜:“周参军,可否容妾身与夫君,先行越礼盟誓?”
周瑜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赞许。他看向孙坚,孙坚微微点头。
“准。”周瑜退开一步。
孙婉走回彭林身边,低语几句。彭林眼中泛起感动,重重点头。两人携手走到台右的越礼区,在那面铜鼓前跪下——按越俗,这鼓象征山神之音。
彭林用越语起誓,声音浑厚:“山神在上,我彭林今日娶孙婉为妻,必护她一生,不离不弃。若违此誓,愿受万箭穿心!”
孙婉虽听不懂,却能从他的神情中感受到那份郑重。她按彭林事先教她的越语,一字一句跟着说:“山神在上,我孙婉今日嫁彭林为夫,必敬他爱他,生死相随。若违此誓,愿坠深渊!”
誓言用越语说出,虽生硬却清晰。台下山越众人,包括蓝鲁在内,都愣住了。他们没想到,这个汉家女子竟真肯学越语、行越礼。
盟誓完毕,彭林扶起孙婉。两人又走回鼎前,按汉礼向天地、祖先行礼。这一次,再无人出声质疑。
周瑜适时高声道:“礼成——汉越合璧,天地共鉴!”
鼓乐再次响起,这次是汉越乐器合奏——编钟与铜鼓,琴瑟与竹笛,竟奏出一种奇异的和谐。
礼台下,司马朗抚掌轻叹:“好一个‘因俗制礼’!此女不凡,此婚必成佳话。”
胡质也松了口气,低声道:“伯达兄有所不知,那孙婉在婚礼前,特意向凌统请教了半月越语。今日之举,怕是早有准备。”
“善。”司马朗看向孙坚,“文台将军,孙氏有女如此,江东之幸也。”
孙坚望着台上那对新人,眼中泛起复杂情绪。他想起许多年前,自己娶妻吴氏时,也是这般忐忑又坚定。时代在变,但婚姻的本质——两个人心意相通、彼此承诺——从未改变。
婚礼后的宴席设在孙氏别苑正厅。按规矩,新人要逐桌敬酒。当彭林与孙婉来到山越九部头人这一桌时,气氛有些微妙。
蓝鲁闷头喝酒,不肯举杯。彭虎瞪了他一眼,正要说话,孙婉却端起酒杯,走到蓝鲁面前。
“蓝头人,”她用刚学的越语,发音虽不准,却足够让人听懂,“妾身敬您一杯。谢您今日直言——无直言,无真礼。”
蓝鲁愕然抬头,看着这个汉家女子。她眼中没有嘲讽,没有畏惧,只有一片澄澈的真诚。
半晌,蓝鲁重重叹了口气,举杯一饮而尽:“罢了罢了!你这女娃……配得上彭林小子!”
满桌大笑。彭林趁机举杯:“各位头人,今日是我大喜之日,也是汉越一家之始。我彭林在此立誓:此生必尽力促成汉越和睦,若有二心,天诛地灭!”
九部头人相继举杯。这一刻,酒宴上的气氛真正热络起来。
宴至中途,司马朗起身,从随从手中取过一个锦盒:“陛下有旨,赐婚新人。”
众人连忙跪听。司马朗展开黄帛,朗声宣读:“……彭林、孙婉,汉越联姻,开风气之先。特赐彭林为陵阳县丞,另赐《汉书》一部、《越地风物志》一部,望尔等融通汉越,造福一方。”
这封赏出乎所有人意料。县丞虽只是县佐官,但彭林以山越出身得此职,意义非凡。
彭林与孙婉叩首谢恩。接过那两部书时,彭林的手微微发颤——他知道,这不只是赏赐,更是责任。
夜幕降临时,宾客渐散。彭林与孙婉站在别苑庭院中,望着满天星斗。
“婉妹,”彭林轻声说,“今日让你受委屈了。”
孙婉摇头:“何来委屈?我倒要谢蓝头人。若非他那一闹,这婚礼不过是按部就班的仪程。经此一事,反而让所有人看到了咱们的决心。”她转头看他,“彭郎,你实话告诉我,今日若我坚持只行汉礼,你会如何?”
彭林沉默片刻,认真道:“那我便向周参军请命,推迟婚礼,直到你想通为止。婚姻是两个人的事,若一开始便不能彼此尊重,何谈白头偕老?”
孙婉笑了,那笑容在月光下格外明媚:“所以我没看错人。”她依偎进他怀里,轻声道,“从今往后,我是汉女,也是越媳。咱们一起,把这条路走下去。”
远处阁楼上,孙坚与周瑜并肩而立,望着庭院中那对相拥的新人。
“公瑾,”孙坚忽然问,“你说十年后,江东会是什么模样?”
周瑜望着星空,缓缓道:“十年后,山越孩童与汉人孩童同坐学堂,山越青年与汉人青年同场科举,山越老者与汉人老者同享养老之政。到那时,再无人分什么汉越,只有‘江东子弟’。”
孙坚笑了,那笑声里带着欣慰,也带着沧桑:“那我可得好好活着,看到那一天。”
夜风吹过,带来初春的花香。
而在更远的深山里,这场婚礼的消息正随着归去的头人,传向一座座山寨。有人嗤之以鼻,有人陷入沉思,也有人开始认真考虑下山的可能。
改变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但有了第一对彭林与孙婉,就会有第二对、第三对。就像第一颗落入土壤的种子,终将长出一片森林。
章武十四年的这个上巳节,金陵城的这场婚礼,就这样成了史书上轻轻的一笔。但当时在场的人都不知道,许多年后,当人们追溯“汉越融合”的源头时,总会回到这一天,回到这场充满波折却又温暖坚定的婚礼。
礼可改,俗可变,唯真心不可欺。
而这,或许就是融合真正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