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十五年正月十五,邺城是在晨钟声中醒来的。
寅时刚过,十二岁的太子刘封就被内侍唤醒。他揉着惺忪睡眼坐起,看见母亲刘玥已立在榻前,手中捧着一套崭新的玄色礼服。
“封儿快起,今日春祀大典,不可迟了。”刘玥的声音温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
刘封立刻清醒了。他记得自己第一次以太子身份参与春祀,紧张得差点踩到衣摆。今年虽仍是忐忑,但更多的是期待——父皇昨夜说,今日有件大事要宣布。
卯时正,冰井宫前广场。
百官已按品阶列队肃立。刘封身着太子冠服,站在御阶下首,身侧是太傅郑玄。老先生今日特意换了崭新的朝服,花白胡须梳理得一丝不苟。
“殿下稍后随老臣行礼即可,不必紧张。”郑玄低声嘱咐。
刘封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飘向前排——那里,昨日刚受封的六位万户侯赫然在列。曹操玄袍金冠,孙坚甲胄未卸,关羽的红面在晨光中格外醒目,张飞难得地保持着肃立姿势,吕布手按剑柄,赵云银甲映着曦光。
他们身后,荀彧、郭嘉、贾诩等文臣青衫肃穆。文武分明,却又浑然一体。
“陛下驾到——”
刘备今日身着十二章纹玄冕,缓步登阶。当他转身时,朝阳正好从东山跃出,金光洒满玉阶,为他周身镀上一层光晕。那一刻,刘封忽然觉得父皇不像平日里那个会揉他头、教他剑法的父亲,而真成了书上说的“天子”。
春祀仪式繁琐而庄重。燔柴升烟,奠玉荐帛,诵读祝文……每一个环节都有严格礼制。刘封按郑玄事先教过的,一步不错地跟着行礼、跪拜、献酒。
当祭坛上的烟火升腾而起时,刘备接过内侍递上的祭文,声音在寂静的广场上回响: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朕刘备,承祖宗之德,受万民之托,践祚十五载。今四海初定,兆民稍安,特以粢盛牲醴,敬祀天地祖宗。惟愿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更祈忠臣良将,永保河山;愿我大汉,国祚绵长——”
“国祚绵长!”百官齐声应和,声震云霄。
刘封跟着呼喊时,只觉得胸中一股热流涌动。他忽然明白了父皇常说的“责任”二字——不是书本上空洞的词,而是这玉阶上下、这广场内外,无数人注视的目光,是这片江山的重量。
春祀结束已是巳时。稍作歇息后,午时初,銮驾移往高庙。
与上午的春祀不同,高庙祭祀更重“家礼”。刘备率宗室成员、刘姓诸侯王入内殿,百官只在殿外陪祭。
刘封随父皇步入正殿时,一股浓郁的檀香味扑面而来。殿内烛火通明,前汉先帝的神主牌位依序排列。
刘备焚香跪拜,刘封跟在身后。当拜到高祖刘邦神主时,刘备忽然轻声开口:“封儿,你知道高祖皇帝起兵时多大年纪吗?”
刘封一怔,想了想:“史书记载,高祖斩白蛇起义时,年四十七。”
“四十七。”刘备重复了一遍,“朕今年四十二了。有时候夜里睡不着,朕就在想——高祖四十七岁起兵,五十四岁时还在跟项羽打仗,六十二岁才真正一统天下。朕这条路,走得比他快,但担子,未必比他轻。”
刘封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恭听。
“所以朕要建天钺阁。”刘备转身看着儿子,眼神深邃,“不是为自己树碑立传,是要让后来人记住——这江山不是一个人打下来的,是一群人,流了血、舍了命,一点点拼出来的。将来你坐在这位置上,要记得这些人的名字,记得他们的功劳。”
“儿臣谨记。”刘封郑重应道。
祭祀完毕走出高庙时,已是申时。夕阳西斜,给殿宇飞檐涂上金边。等候在外的百官见刘备出来,纷纷躬身。
刘备在阶前驻足,望向西边天际的晚霞,忽然对身侧的荀彧说:“文若,记得吗?十五年前,咱们还在太原。那时刚定都,百废待兴,连祭祖的供品都凑不齐。”
荀彧微笑:“臣记得。那时陛下用军粮做成祭品,说‘心意到了,祖宗不会怪罪’。”
“是啊。”刘备感慨,“一晃十五年了。”
回到邺城时,华灯初上。
今年的元宵灯会格外盛大——或许是为了庆祝昨日的封赏大典,或许是因天下渐平,百姓有了余裕。从朱雀大街到玄武门,十里长街张灯结彩,鱼龙花灯争奇斗艳,游人摩肩接踵,笑语喧天。
刘封换了便服,带着两名内侍悄悄溜出宫。按照惯例,元宵夜太子可微服观灯,体察民情。
走在熙攘的人流中,十二岁的少年兴奋又忐忑。他看见孩童提着兔子灯追逐嬉戏,看见少女在猜灯谜的摊前窃窃私语,看见老夫妇相携赏灯,看见胡商操着生硬的汉语叫卖西域来的琉璃灯。
“殿下,那边有走马灯!”内侍小声提醒。
刘封挤过去,果然见一处灯摊前围满了人。八面绢纱灯笼缓缓旋转,上面绘着“三英战吕布”“千里走单骑”等故事画面。摊主是个书生模样的人,正讲解着:“诸位看这‘桃园结义’——刘关张三位英雄,正是在这等时节,桃花盛开之日,盟誓同生共死……”
围观百姓听得入神。有人问:“那画上的刘皇叔,真是当今圣上年轻时的模样吗?”
书生笑道:“圣上真容,我等岂敢妄绘?不过是依史书想象罢了。但那份英雄气概,想必不差。”
刘封在人群中听着,心中涌起奇异的感觉——那些在父皇口中、在史书上的故事,原来在百姓心里是这样鲜活。
正想着,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刘封回头,看见一个比他略大的少年,眉眼英挺,身后跟着几个同龄人。
“太子殿下也来观灯?”少年笑着拱手,是曹丕。
刘封松了口气:“子桓兄,吓我一跳。你也溜出来了?”
“不止我。”曹丕侧身,刘封这才看见他身后还有几人——孙坚三子孙翊双眼微眯,关羽二子关兴身材已见魁梧,张飞长子张苞虎头虎脑。都是将门子弟,今日难得聚齐。
孙翊笑道:“殿下,前面有射灯游戏,可要去试试?”
少年心性,自然说好。一行人挤到射灯场,见这里用竹竿悬着数十盏小灯笼,灯笼上贴着谜题。射中灯笼并猜出谜底,可得彩头。
关兴第一个试手。他挽弓搭箭,嗖的一声,正中二十步外一盏灯笼。侍从取下灯笼,念出谜面:“‘有头无颈,有眼无眉,无脚能走,有翅难飞’——打一物。”
“鱼!”张苞抢答。
“对了!”摊主笑着递上一盏鲤鱼灯。
轮到刘封时,只见他抬手张弓,一箭射出直接命中。
谜面是:“‘小时四条腿,长大两条腿,老了三腿’——打一物。”
刘封想了想:“是人。婴儿爬行是四条腿,成人两条腿,老人拄拐是三腿。”
“殿下聪慧!”摊主奉上一盏精致的走马灯。
少年们玩得兴起,不知不觉已到戌时。宫中内侍找来,低声提醒:“殿下,宫宴要开始了。”
刘封这才依依不舍地与众人道别。临行前,孙翊忽然说:“殿下,听说今晚宫宴后,陛下有大事宣布?”
“我也不知具体。”刘封实话实说,“但应是好事。”
回到宫中,冰井宫偏殿已设好宴席。不同于昨日的正殿大朝会,今日是家宴性质,百官可携家眷,气氛轻松许多。
刘封入席时,看见母亲刘玥正与几位夫人说话——曹丕的母亲卞夫人、孙翊的母亲吴夫人、关兴的母亲胡夫人……女眷们在屏风后另设几席,隐约传来笑语。
男宾席上,曹操与荀彧对坐弈棋,孙坚与关羽饮酒谈笑,张飞拉着吕布拼酒,赵云与马超、张方这些年轻将领坐在一处。
刘备还未到。刘封坐在太子席上,目光扫过全场,忽然觉得这画面温暖又珍贵——这些曾经在战场上生死相搏的男儿,如今能坐在一起喝酒谈笑,这大概就是父皇说的“太平”吧。
戌时三刻,刘备驾到。他换了常服,笑容和煦:“今日元宵佳节,不必拘礼。诸位尽情饮宴,共庆升平。”
乐起,舞起,觥筹交错。
酒过三巡,刘备起身举杯:“朕有件事,要告知诸位。”
殿内霎时安静。
“自高祖建麒麟阁,光武设云台,图画功臣,已成汉家传统。”刘备声音清朗,“朕思之再三,决定在铜雀宫旁兴建‘天钺阁’,将开国功臣列于其中,永享祭祀。”
话音落,殿内先是一静,随即响起低低的议论声。图画功臣,这是莫大的荣耀,意味着青史留名,万世瞻仰。
刘备示意内侍展开卷轴:“暂拟定,文臣十四人:太傅、燕公卢植为首,太师、代侯刘虞,司徒、晋侯王允,尚书令荀彧,太尉长史沮授,并州刺史田丰,中书监刘德然,荆州刺史崔琰,雍州刺史审配,司空长史华歆,幽州刺史邴原,尚书仆射荀攸,故中书令戏志才,中书令郭嘉。”
每念一个名字,在殿内的就有一人起身行礼。念到卢植时,他的儿子卢毓出列代父受誉,眼中含泪;念到戏志才时,郭嘉起身,神色肃穆。
“武将十六人:骠骑将军、谯县侯曹操为首,车骑将军、乌程县侯孙坚,征东将军、汉寿县侯关羽,征北将军、临乡县侯张飞,征南将军、真定县侯赵云,征西将军、九原县侯吕布,平北将军张辽,陷阵将军高顺,镇北将军公孙瓒,凉州都督夏侯惇,西域都护夏侯渊,荡寇将军程普,伏波将军黄盖,益州都督曹仁,横江将军太史慈,横海将军朱治。”
十六位将军在殿内的,点到名字就起身。曹操面色平静,孙坚抱拳致意,关羽抚须颔首,张飞咧嘴大笑,吕布手按胸膛,赵云深躬一礼……每一人起身,殿内便响起一阵掌声。
刘封看着这一幕,心中震撼。他忽然明白父皇的深意——这不只是封赏,更是定论。这些人,文臣武将合计三十人,便是撑起这个新朝的骨架。天钺阁一成,后来者便有了标杆,有了榜样。
宣布完毕,刘备又举杯:“天钺阁将请画师为每位功臣绘像,旁录其功绩。日后阁成,朕当亲率百官祭拜。愿我大汉,代代有忠臣,世世出良将!”
“愿我大汉,代代有忠臣,世世出良将!”山呼再起。
宴席继续,气氛更加热烈。曹操走到刘备席前,深深一揖:“陛下厚恩,臣等何以为报?”
刘备扶起他:“孟德,朕要的不是报恩,是要你们帮朕,把这条路走下去。”他看向殿中众人,“这三十人,只是开始。将来还会有更多人,立新功,入此阁。朕希望百年之后,天钺阁里满满当当,那才是我大汉真正兴盛之时。”
夜深了,宴席渐散。
刘封陪着父皇送走最后一批宾客,两人站在殿前廊下。宫灯在夜风中摇曳,远处街市的喧闹声隐隐传来。
“封儿,今日有何感想?”刘备问。
刘封想了想,认真道:“儿臣看见的不仅是荣耀,更是责任。天钺阁里的功臣,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血汗功劳。儿臣将来……也要做配得上入阁的人。”
刘备笑了,揉揉儿子的头:“你有这心就好。但记住——入阁不是目的,为民做事才是根本。卢公当年教朕: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你慢慢体会。”
“儿臣谨记。”
父子二人望向夜空。元宵圆月高悬,清辉洒满宫城。
而在宫外,天钺阁的消息已如春风般传开。百姓们津津乐道着那三十个名字,士子们讨论着功绩排名,将门子弟们暗下决心要效仿父辈……
一个新的传统,就这样在章武十五年的元宵夜,悄然诞生。
它将见证这个王朝的兴衰,记录那些撑起江山的身影。而历史,就在这样的见证与记录中,一步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