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的经济危机,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涟漪迅速扩散至每一个角落。往日里还算体面的张府,如今处处透着一股捉襟见肘的窘迫。
份例银子一减再减,下人们的怨言开始在私下里流传。厨房的伙食变得粗糙简单,连李氏的滋补汤品也换成了寻常食材。往日里巴结奉承的管事们,如今见到张承宗也多了几分闪烁其词。
张玥的日子自然也愈发难过。送来的饭食常常是冷的,衣衫浆洗得也不再那么用心,份例里的灯油更是几乎断绝,若非她之前悄悄存下一些,连夜间看书都成了奢望。
更明显的是下人们态度的转变。那些曾经因她“福星”名头或精湛绣艺而对她恭敬有加的人,如今再见,眼神里只剩下了疏离,甚至隐隐带着一丝“果然是个扫把星”的鄙夷。连小翠也时常红着眼圈回来,说是在外面听了不少难听的话。
这一日,天色阴沉,寒风卷着枯叶在庭院里打转。张承宗在外奔走数日,依旧没能筹措到足够的银钱填补亏空,心力交瘁地回到府中。他脸色铁青,眼中布满血丝,浑身都透着一股低气压。
他习惯性地走向书房,想静一静,却在路过通往藏书阁的廊下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张玥正坐在廊下的石凳上,膝头摊开着一本厚厚的书——那是她前两日刚从一个准备回乡的老仆那里,用自己仅有的几枚铜钱换来的旧《货殖列传》。寒风冻得她小手通红,她却浑然不觉,看得极其专注,时而蹙眉,时而恍然。
这一幕,若是放在平时,张承宗或许会觉得这养女还算好学。但在此刻,他满心都是生意失败的焦躁、债主逼门的压力以及对未来的茫然,看到张玥这副“不务正业”、沉浸在书本中的样子,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了上来!
在他看来,全家都在为生计发愁,这个靠着张家吃饭的养女,不想着如何为家里分忧,居然还有闲心在这里看这些无用的杂书!简直是没心没肺!
“你在这里做什么!” 张承宗猛地停下脚步,厉声喝道,声音因为连日疲惫而显得异常沙哑刺耳。
张玥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喝惊得抬起头,看到张承宗那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脸色,心中一凛,连忙合上书本站起身:“爹……”
“爹什么爹!” 张承宗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积压的怒火如同找到了宣泄口,一股脑地倾泻出来,他指着张玥手中的书,声音充满了厌恶与迁怒,“整日里就知道看这些没用的东西!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家里如今是什么光景,你不知道吗?我看你就是个没用的废物!白养了你这么个东西!”
“废物”……“白养”……
这些尖锐刻薄的词语,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在张玥的心上。她的小脸瞬间变得惨白,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紧紧咬着下唇,强迫自己站稳,抬起头,目光直视着张承宗那被怒火扭曲的脸。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预想中的恐惧和泪水,反而有一种异常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倔强。
“爹爹,”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寒风,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冷静,“女儿读书明理,方能绣出值钱花样,为家中分忧。若女儿终日只知浑噩度日,于家中困境,又有何益?”
她的话,如同一盆冰水,猝不及防地浇在了张承宗熊熊燃烧的怒火上。
他猛地噎住了,张着嘴,后面更恶毒的斥责竟卡在了喉咙里。他看着张玥那双清亮而坚定的眼睛,看着她虽然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背脊,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这个养女……何时有了这样的气度?
她说的……似乎……有那么一点道理?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寒风卷过,吹动张玥单薄的衣袂,她却像一株幼竹,在风雪中顽强地扎根。
张承宗脸上的怒容僵住了,他死死地盯着张玥,胸口剧烈起伏,最终,却只是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转身,大步流星地朝书房走去,留下一句冰冷的话飘在风里:
“巧言令色!”
然而,他离去时那略显仓促的背影,却泄露了他内心的那一丝震动。
张玥站在原地,看着父亲消失在书房门口,紧握的拳头才缓缓松开,掌心已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印痕。
她知道,仅仅是这样,还不够。她必须拿出更实际的东西,才能真正改变自己的处境,才能在这风雨飘摇的张家,为自己争取到立足之地,甚至……找到回归的契机。
危机的深处,往往也蕴藏着转机。她,要抓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