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姨娘倒台,府中笼罩数月之久的阴霾仿佛被一道利剑劈开,骤然透亮了不少。虽暗地里仍有夏明德不甘的暗流涌动,但明面上,永宁侯府迎来了久违的宁静。
论功行赏自是题中之义。张玥在此次风波中表现出的沉稳、机智以及对主母柳氏隐晦的维护,众人都看在眼里。加之她那一手出神入化的绣技,早已名声在外。于是,由侯爷夏安亲自首肯,掌事妈妈提议,张玥被破格擢升为夫人柳氏身边的三等丫鬟,不日将调入正院伺候。
消息传来,锦绣阁内反应各异。有真心替她高兴的,如冬梅,拉着她的手欢喜不尽;也有暗自泛酸,觉得她爬得太快的,但碍于她如今风头正盛,也不敢多言。张玥(夏晚晴)自己,心中却是五味杂陈。欣喜自是有,终于能名正言顺地靠近母亲,日夜侍奉。但更多的,是近乡情怯般的紧张,以及深重的忧虑——离得越近,暴露的风险便越大,在未能一举扳倒赵姨娘背后可能存在的更大黑手前,她不能功亏一篑。
调入正院的前一晚,苏红袖悄悄来寻她,递给她一个小巧的瓷瓶和一本薄薄的册子。
“这是什么?”夏晚晴疑惑。
苏红袖压低声音:“瓷瓶里是‘哑声丸’,非是让你变哑,而是每日含服一粒,可暂时改变你的嗓音,使之略带沙哑,与你原本清亮之声迥异。册子里记载的是一些江南水乡女子特有的小动作、口头禅,你需得尽快熟悉,并刻意模仿,最好再学几句简单的吴侬软语。你兄长夏瑾是聪明人,你母亲……虽病体沉疴,但为母者,其心最敏。你与那‘夏明玥’年岁相仿,眉眼间……我瞧着,竟有几分说不出的神似。若无这些伪装,只怕你在她面前撑不过三日。”
夏晚晴心中一震,接过瓷瓶和册子,只觉重若千钧。红袖心思之缜密,为她考虑之周全,令她鼻尖发酸。“红袖,谢谢你……”
“谢什么!”苏红袖豪爽地拍拍她的肩,眼中却带着认真,“既认了你这个妹子,自然要护你周全。记住,在你准备好亮明身份、有能力承受所有后果之前,藏好自己,才是对所有人最好的保护。”
这一夜,夏晚晴几乎未眠。她对着模糊的铜镜,一遍遍练习着略带沙哑的嗓音,模仿着册子上那些娇柔的小动作,心中充满了对明日即将近距离面对母亲的期盼与恐惧。
次日,她换上三等丫鬟的浅碧色比甲,低着头,跟在引路的刘嬷嬷身后,第一次踏入了母亲柳氏所居的“锦瑟院”。
院内陈设清雅,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挥之不去。廊下伺候的丫鬟婆子皆屏息静气,行动间透着小心。
进入内室,药味更浓了几分。光线被细密的竹帘过滤,显得有些昏暗。柳氏半倚在临窗的暖榻上,身上盖着锦被,面容苍白消瘦,眼窝深陷,唯有那一双与夏晚晴极为相似的眼眸,虽然带着病中的倦怠,却依旧能看出昔日的清亮与风韵。
夏晚晴只看了一眼,便迅速低下头去,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与扑上去相认的冲动。母亲……竟被病痛折磨至此!
“夫人,这就是新拨到您身边伺候的张玥。”刘嬷嬷恭敬地回禀。
柳氏微微抬眼,目光落在下方那道纤细的身影上,声音虚弱却温和:“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夏晚晴深吸一口气,依言抬头,却刻意避开了与柳氏的直接对视,目光落在其衣襟的绣纹上,用那练习了整夜的、略带沙哑的声音道:“奴婢张玥,给夫人请安。”
就在她抬头的瞬间,柳氏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握着帕子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这眉眼……这脸型的轮廓……为何……为何让她心头莫名一揪,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与熟悉感?仿佛……仿佛看到了玥儿若长大成人,或许便是这般模样……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巨大的悲伤和理智压了下去。怎么可能……她的玥儿,早已在六年前那个冰冷的元宵夜不知所踪,生死不明……这世上相似之人何其多,眼前这丫头,不过是恰好有几分缘法罢了。她一个江南来的孤女,身份卑微,怎会是她金尊玉贵的女儿?定是自己思女成狂,看花了眼。
柳氏闭了闭眼,掩去眸中瞬间涌起的水光,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平静:“是个齐整孩子。听说你绣活极好,连老夫人都赞不绝口。”
“夫人谬赞,奴婢愧不敢当。”夏晚晴垂眸,依着册子上教的,手指微微蜷缩,做出几分江南女子常见的羞怯姿态。
“我这儿没什么重活,平日不过是整理书房、伺候笔墨,煎药熬汤这些事自有专人负责。你既来了,便安心待着。”柳氏语气依旧温和,但那份因刚才刹那悸动而产生的、不易察觉的疏离感,却悄然产生。她需要时间,来消化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冲击。
“是,奴婢定当尽心竭力。”夏晚晴恭顺应下。
接下来的几日,夏晚晴谨言慎行,将“张玥”这个角色扮演得滴水不漏。她嗓音微哑,举止带着刻意模仿的江南韵致,行事稳妥细心,却从不逾矩。她将所有的思念与孺慕之情,都倾注在细致的照料中——为柳氏按摩擦药时力道恰到好处,端上的茶水总是温度适宜,夜里值守时脚步轻得如同猫儿。
柳氏将她的一切看在眼里,那份莫名的熟悉感与日俱增,有时甚至会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出神。但她越是如此,内心那份“不可能”的认定就越是坚固,只将这归咎于这丫鬟实在合她眼缘,伺候得太过贴心所致。
这日,柳氏精神稍好,命夏晚晴扶她去书房坐坐。
柳氏的书房与她的人一般,清雅素净,靠墙立着巨大的书架,上面并非全是经史子集,反而有许多游记、杂闻,甚至一些关于西域风土人情的孤本。夏晚晴扶着柳氏在窗边的软榻坐下,正欲去整理书案,目光却被多宝阁上一个不起眼的物事吸引。
那是一个仅有婴儿拳头大小、造型奇特的木雕。雕刻的并非中原常见的花草瑞兽,而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形似莲花却又带着细密尖刺的花朵,花瓣的纹理隐隐构成了一种玄奥的图案,通体呈现一种深沉的、仿佛历经岁月沉淀的暗紫色。
不知为何,看到这木雕的瞬间,夏晚晴怀中的月亮玉佩竟微不可查地轻轻一颤,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温热感!而她的心口,也随之泛起一阵莫名的悸动。
柳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上露出一丝追忆的神情,轻声道:“那是‘紫魇莲’,据说生长在西域极西之地的死亡沙海中,百年难得一见。这木雕,还是我年轻时,一位……一位来自远方的故人所赠。”她的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似怀念,又似怅惘。
西域!紫魇莲!
玉佩的异动!
母亲故友所赠!
几个信息瞬间在夏晚晴脑中炸开!她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状似无意地轻声问道:“西域?夫人竟对那般遥远之地的事物也有涉猎?这花……生得好奇特。”
柳氏并未起疑,只当是小丫鬟的好奇,淡淡道:“年轻时好奇心重,什么都想看看。西域……那是个神秘又危险的地方,与我们中原,大不相同。”她似乎不愿多谈,转而指向书案,“去将案上那本《西域杂记》拿来与我。”
夏晚晴依言取书,指尖拂过那泛黄的书页时,心中已翻江倒海。母亲的过往,竟与西域有所关联?这紫魇莲为何能引动玉佩反应?这仅仅是巧合,还是……指向她身世乃至当年真相的又一条隐秘线索?
她隐隐感觉到,一团更大的迷雾,正在她面前缓缓展开。而迷雾的方向,似乎正指向那遥远而神秘的西域。
伺候柳氏歇下后,夏晚晴退出书房,心中的念头愈发清晰坚定。银镯线索已找到,苏红袖正在追查。而母亲这边透露出的、与西域相关的蛛丝马迹,绝不能忽视。她需要知道更多!或许,在彻底解决赵姨娘之后,她的目光,真的需要投向那片广袤而未知的土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