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容古板的嬷嬷姓严,是侯府绣房的掌事嬷嬷,一手绣艺在京城都颇有声名,尤其对各类古法针法钻研极深。她一眼便看出张玥这手盘金绣非同小可,不仅技法精湛到了极致,其中蕴含的某种独特韵味,更是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与心惊!
“游鳞叠针”乃是前朝宫廷秘传的一种针法,用以表现鱼鳞、鸟羽或特殊纹理,能使绣品在光线下产生如水波流转般的细腻光泽,极难掌握,近乎失传。她只在年轻时,于宫中某位老太妃珍藏的一幅绣品上惊鸿一瞥见过类似手法,而眼前这小姑娘,竟能将其融入盘金绣中,且运用得如此不着痕迹,浑然天成!
这绝非寻常绣娘所能及!甚至不是普通官宦人家能培养出来的!
严嬷嬷那声尖锐的质问,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打破了厅堂内因惊艳而产生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张玥身上,充满了震惊、疑惑,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警惕。
李嬷嬷也愣住了,她虽赏识张玥的才华,却也没想到她竟身怀如此绝技,更引来了严嬷嬷如此激烈的反应。
张玥的心在严嬷嬷喊出“游鳞叠针”四个字时,也是猛地一沉!
坏了!
她只想着要拿出最好的技艺脱颖而出,却忘了这手由母亲柳氏亲传、融合了柳家独门技巧和部分宫廷遗韵的针法,太过独特,极易引人怀疑!
母亲曾说过,这“游鳞叠针”是她外祖家(江南柳家)的不传之秘,结合柳家独有的丝线染制工艺,方能达到最佳效果。京城之中,识得此技者寥寥无几!
此刻,严嬷嬷那锐利如刀的目光,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剖开看个清楚。
不能慌!绝对不能慌!
电光火石间,张玥脑中已闪过无数念头。她脸上适时地露出被吓到的茫然与无措,眨了眨清澈的眼睛,带着几分不确定和怯意,小声回答道:“回……回嬷嬷的话,这针法……是小时候家中请的一位老绣娘教的。她……她说是她家乡的土法子,没什么名堂,就是绕线的时候多叠几层,显得厚实些……奴婢……奴婢也不知道什么叫‘游鳞叠针’……”
她刻意将高深的针法说成是“家乡土法子”、“多叠几层”,表现得如同一个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偶然得了些传授的幸运儿。同时,她微微低下头,肩膀瑟缩了一下,将一个被严厉质问吓到的普通少女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土法子?” 严嬷嬷眉头紧锁,显然不信。她再次低头仔细审视那幅绣品,越看越觉得那针法神韵绝非“土法子”可以解释。可看着张玥那副怯生生、不似作伪的模样,又见她年纪确实尚小,一时间也有些拿不准。
难道真是天资卓绝,误打误撞,将某种类似的手法练到了极致?
另一位姓王的管事嬷嬷见状,打圆场道:“严姐姐,许是这丫头天赋异禀,自己琢磨出了些门道也未可知。您看她这绣品,意境、技法皆是上上之选,确是难得的人才。” 她更看重绣品最终呈现的效果,至于针法来历,既然问不出,又无确凿证据,也不必深究,毕竟侯府眼下确实急需人手。
李嬷嬷也连忙帮腔:“是啊,严嬷嬷,张姑娘的绣艺您也看到了,确是出众。许是江南之地能人辈出,有些咱们不知晓的独特传承。”
严嬷嬷沉默了片刻,目光依旧在张玥脸上和那幅绣屏之间逡巡。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这小姑娘身上的气度,还有这手针法带来的熟悉感……但正如王嬷嬷所说,眼下没有证据,而这绣艺又确实是府中急需的。
最终,她缓缓坐了回去,脸色依旧严肃,但语气缓和了些许:“罢了。既然说不清师承,便罢了。不过,侯府规矩重,来历必要清楚。李嬷嬷,她的身世籍贯,可都核查明白了?”
李嬷嬷忙道:“回严嬷嬷,张姑娘乃是江南人士,家中行商,身家清白。因慕京城繁华,特来寻些机缘。身世文书俱在,奴婢已验看过,并无问题。” 她之前已按照张玥提供的(张承宗伪造的)身份信息核查过,表面上看不出破绽。
严嬷嬷这才微微颔首,不再言语,但看向张玥的目光深处,依旧残留着一丝疑虑的阴影。
张玥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这一关算是暂时过去了。她知道自己已经在严嬷嬷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但这颗种子目前还被她的“才华”和“年幼无知”的表象所掩盖。
接下来,三位嬷嬷低声商议了片刻。
最终,由王嬷嬷宣布结果。念到名字的绣娘,有的欣喜,有的失落。当念到“张玥”时,张玥清晰地感觉到,厅内不少目光再次落在了自己身上,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以上入选者,暂入绣房帮工,月钱按例发放。需恪守府规,勤勉做事。若有懈怠或差错,立即逐出府去!” 王嬷嬷严厉地扫视着入选的几人。
“是,奴婢谨记。” 张玥与其他几位入选的绣娘一同躬身应道。
尘埃落定。
她成功了!凭借着一手惊世骇俗又险些引来麻烦的绣艺,她终于如愿踏入了永宁侯府,虽然只是最低等的临时绣娘。
李嬷嬷走上前,对张玥道:“张玥,你随我来,我带你去绣房安置。”
“是,有劳李嬷嬷。” 张玥恭敬应道,抱起那幅引起波澜的《寒江独钓图》绣屏,跟在李嬷嬷身后,再次迈动了脚步。
这一次,她走向的是侯府的深处,走向那个她阔别已久、如今需要以另一种身份小心翼翼重新探索的家。
身后,严嬷嬷那审视的目光,如同无形的芒刺,让她警醒。
前路,绝非坦途。但无论如何,她已身在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