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海侯府的接应点藏在一处极隐蔽的山坳里,从外面看只是个寻常的边民小村落,十几间土坯房散落在山坡上,鸡犬相闻,炊烟袅袅。但走近了才会发现,那些看似普通的村民,眼神锐利、步伐沉稳,墙角柴堆下压着的不是农具,而是制式统一的腰刀。
队伍进村时已是子夜时分。一个瘸腿的老者提着灯笼等在村口,见到陆景云,躬身行了个军中礼节:“少将军,老侯爷的飞鸽传书三天前就到了。属下已按计划准备妥当。”
陆景云下马扶起老者:“王伯,辛苦您了。这位是夏姑娘,遗族公主。”
王伯抬起头,浑浊的老眼在张玥脸上停留片刻,忽然激动地颤抖起来:“像……真像柳夫人年轻时的模样……老奴当年在侯府当差时,曾见过夫人几面。十年了,小姐,您终于回来了!”
张玥心中一暖,却敏锐地注意到他话中的细节:“王伯认识我母亲?”
“老奴原是侯爷亲兵,十五年前因伤退役,被侯爷安排到西域经营这条暗线。”王伯压低声音,“柳夫人当年嫁入侯府时,老奴还在京中。夫人心善,知道老奴家中困难,曾私下接济过……这份恩情,老奴一直记着。”
他侧身让开道路:“诸位请随我来,此地不宜久叙。”
村子最深处的一间大屋里,热气腾腾的饭菜已经备好。整整二十多天没吃过热食的众人几乎落泪,连月影都失了仪态,捧着一碗羊肉汤喝得急切。
张玥却只简单吃了两口,便起身走到屋外。王伯正在屋檐下等她,手里捧着一个木匣。
“小姐,这是侯爷让老奴转交的。”王伯打开木匣,里面是一叠银票、几份盖着官府印鉴的路引,还有一枚小小的青铜令牌,上面刻着浪涛纹样,“银票共五千两,各地‘通宝钱庄’都可兑付。路引上的身份是西域玉石商队,已经打点过凉州卫所。这令牌是靖海侯府的信物,遇到麻烦时,可向沿途驿站出示,他们会提供协助。”
张玥拿起那枚令牌,触手冰凉。她想起陆景云曾说过,靖海侯府经营西域商路多年,这条暗线是侯府最重要的耳目之一。如今为了她,这条线彻底暴露了。
“替我谢谢侯爷。”她郑重收起木匣,“王伯,现在凉州情况如何?我们进城可有风险?”
王伯的脸色凝重起来:“三天前,凉州卫所接到兵部密令,要加强边关巡查,尤其是对‘形迹可疑的西域商队’。今早城门贴出告示,所有入城货物需经‘市舶司’查验,税银加了三成。老奴打听过,是宫里某位贵人递的话。”
“太后。”张玥冷笑,“她动作倒是快。”
“不只如此。”王伯压得更低,“今日午后,有一支京城来的镖局队伍进了城,住在‘悦来客栈’。领头的姓赵,是康郡王府的远亲。他们押运的‘货物’很轻,但随行护卫却多达三十人,个个都是好手。”
“他们在等我们。”张玥明白了,“城门严查是为了拖延我们,镖局的人在城里设伏。一旦我们进城验货、住店,就会被盯死。”
“小姐明鉴。”王伯点头,“所以老奴建议,队伍在此休整两日,待老奴打通关节再……”
“不。”张玥摇头,“我们没有两天时间。太后的眼线已经看到我们过了白水河,拖延只会让她调集更多人马来围堵。我们必须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快速通过凉州,直插关中。”
“可是城门的查验……”
“那就让他们查。”张玥眼中闪过一丝锐光,“王伯,村里可有现成的货物?最好是……不太起眼,但价值不菲,能让市舶司的官吏‘忙’起来的。”
王伯愣了愣,随即恍然大悟:“有!上月有一批和田玉料,原本要运往江南,因故暂存在此。都是上等籽料,若按正常查验,需请专人来鉴定成色、估算价值,至少要耽搁两个时辰……”
“够了。”张玥微笑,“就它了。另外,村里可有会易容的好手?”
“老奴手下有个孩子,他娘是西域幻术师的后人,最擅长改换容貌。”
“好。明日一早,我和艾丽莎、月影前辈扮作商队女眷,陆世子带遗族战士充作护卫。苏姐姐和听风楼的兄弟混在镖局那家客栈做内应。至于王伯您……”张玥看向老者,“我需要您在城中制造一点‘小麻烦’,拖住那支镖局队伍的注意力。”
王伯眼中露出赞赏之色:“小姐已有成算?需要老奴做什么?”
张玥附耳低语几句。王伯先是诧异,随即抚掌而笑:“妙!此计甚妙!老奴这就去安排。”
当夜,村子里灯火通明。
张玥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那个西域少女的容颜——深目高鼻,皮肤被特意涂暗,眼角还点了一颗小小的痣。易容的少年手法精妙,连她自己都几乎认不出来。
艾丽莎和月影也变了模样,一个扮作侍女,一个扮作嬷嬷。三人换上西域富商女眷的华丽服饰,衣裙上缀满铃铛和珠串,走动时叮当作响。
陆景云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他怔了怔,眼中闪过惊艳,随即恢复平静:“都准备好了。玉料已经装车,共十二车,每车都有夹层,我们的兵器藏在下面。”
“护卫的人手呢?”
“遗族战士七人,加上我从村里挑的八个好手,共十五人,都换了商队护卫的装束。”陆景云顿了顿,“王伯提醒,进城后我们可能会被分开——女眷走西门,货物走北门查验。这是规矩。”
张玥点头:“预料之中。所以我们要分兵两路。你带货物去北门市舶司,尽量拖延时间。我带女眷从西门入城,直接去悦来客栈与苏姐姐会合。”
“太危险。”陆景云皱眉,“悦来客栈是赵家镖局的落脚点,你们去等于自投罗网。”
“正因为是他们的地盘,他们才想不到我们会主动上门。”张玥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忙碌的人群,“兵法有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他们等的是‘狼狈逃窜的遗族队伍’,不是‘大摇大摆的西域商队女眷’。”
她转身,月光照在易容后的脸上,那双眼睛却依旧清澈锐利:“陆景云,信任我。就像在圣泉底下,我信任你一样。”
陆景云沉默片刻,终于点头:“好。但你要答应我,一旦有变,立刻发信号。我在客栈周围布置了人手,看到信号,半刻钟内就能赶到。”
“成交。”
寅时三刻,天还未亮,队伍悄然出发。
十二辆满载玉料的马车在晨雾中吱呀前行,车轮在官道上压出深深的车辙。张玥和女眷们坐在中间一辆加了软垫的马车上,帘幕低垂,只隐约传出女子轻柔的谈笑声。
辰时初,凉州城墙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
那是一座雄城。黄土夯筑的城墙高达五丈,箭楼林立,旌旗飘扬。城门处排着长长的队伍,有商队、有旅人、有边民,都在等待查验入城。
张玥掀开车帘一角,仔细观察。西门处,守城兵丁果然对女眷查得较松,多是看一眼路引、问问来处就放行。而北门那边,市舶司的官吏已经搭起了凉棚,一车车货物被要求卸下,仔细查验。
“按计划行事。”她低声吩咐。
车队在北门外停下,陆景云翻身下马,走向查验的官吏。那是个留着山羊胡的干瘦中年,正端着茶碗,懒洋洋地翻看着货单。
“大人,这是我们的货单,请过目。”陆景云递上路引和货单,同时悄无声息地将一张银票压在下面。
山羊胡瞥了一眼银票的面额,眼皮跳了跳,却板起脸:“现在查得严,光是货单不行。来人啊,把车上的货卸下来,本官要亲自验看!”
几个衙役上前就要动手。
陆景云也不阻拦,只微笑道:“大人要验,自然应该。只是这批玉料都是上等籽料,每一块都价值百金,若在卸货过程中有所磕碰……”
他故意顿了顿:“货主是西域‘月华商行’的少东家,脾气不太好。若知道他的宝贝在凉州城门口被摔了,怕是会直接去找刺史大人说道说道。”
山羊胡手一抖。月华商行是西域最大的玉石商,背景深厚,连凉州刺史都要给三分面子。他重新打量陆景云,这才注意到对方虽然穿着护卫衣服,但气度从容,腰间那柄剑的剑鞘上镶嵌的宝石,恐怕就值他一年俸禄。
“这……”山羊胡犹豫了。
“不如这样。”陆景云又递上一张银票,“大人派两位懂行的师爷上车查验,我们的人配合。既验了货,又不会损坏玉料。如何?”
两张银票,加上月华商行的名头,山羊胡终于松口:“罢了,就依你。王师爷、李师爷,你们上去看看。”
两个师爷爬上马车,掀开苦布一看,眼睛都直了——车里整齐码放着的,果然是上等的和田籽料,温润如脂,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这种货色,一块就够普通人家吃用十年。
查验变得格外“仔细”。两个师爷几乎是一块一块地摸过去,不时低声讨论成色、水头、绺裂,进度缓慢至极。
与此同时,张玥的马车已经顺利通过西门。
守门兵丁只简单问了句“哪里来的”,车里的艾丽莎用带着西域口音的官话回答:“从且末来,进城探亲。”兵丁撩开车帘看了一眼,见是几个女眷,便挥挥手放行了。
马车驶入凉州城。
街道宽敞,商铺林立,驼铃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边城特有的粗犷与繁华。张玥透过车帘缝隙观察着街道,十年了,中原的城市依旧热闹,只是这份热闹里,藏着多少暗流?
悦来客栈在城东,是凉州最大的客栈之一。三层楼阁,飞檐翘角,门前停满了车马。张玥的马车在客栈后院停下,早有伙计迎上来。
“客官住店还是打尖?”
艾丽莎先下车,丢过去一小锭银子:“三间上房,要安静的。再备一桌席面送到房里,要清真的。”
伙计接过银子,眉开眼笑:“好嘞!几位女客官里面请——”
张玥戴上面纱,在月影的搀扶下下车。她刻意放慢脚步,目光扫过客栈大堂。此刻正是早膳时间,大堂里坐了七八桌客人,其中一桌格外显眼——六个精壮汉子围坐,虽然穿着便服,但坐姿笔挺,手边放着用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件,一看就是兵器。
康郡王府的人。
张玥面纱下的嘴角微勾。她果然猜对了,这些人以为目标会悄悄潜入,所以注意力都放在那些行迹可疑、低调入住的客人身上。对她们这样大摇大摆的西域女眷,反而没多看一眼。
三人跟着伙计上了二楼。房间安排在走廊尽头,很安静。伙计刚走,隔壁房间的门就开了,苏红袖闪身进来。
“妹子,你们可算到了。”苏红袖压低声音,“楼下那桌人,是赵家镖局的先锋,还有二十多人分散在城里各处。领头的叫赵四,是赵珩的堂叔,功夫不弱。”
“王伯那边安排得如何?”
“一个时辰前,城西的‘宝昌当铺’突然走水,火势不大,但浓烟滚滚,惊动了半条街。”苏红袖笑道,“赵四亲自带了一半人手去查看,因为那当铺……暗中是康郡王府在西域的销赃点之一,里面藏着不少见不得光的东西。”
张玥点头。王伯这一手调虎离山用得妙,既拖住了对方主力,又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
“但我们时间不多。”苏红袖神色严肃起来,“我偷听到赵四离开前交代手下,说‘京城传来消息,最迟明日,会有大人物到凉州坐镇’。我猜,可能是宫里的哪位总管,或者……康郡王本人。”
张玥心头一凛。如果康郡王亲自来,说明太后已经不惜一切代价要截杀她。凉州绝不能久留。
“货物那边呢?”她问。
“陆世子拖住了市舶司,但最多还能拖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无论验完与否,货物都必须进城。”
一个时辰。
张玥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客栈后院停着十几辆镖局的马车,都用油布盖得严实。她目光落在其中一辆上——那辆车的车辙印明显更深,拉车的马也比其他马更健壮。
“红袖姐,能查到那辆车里是什么吗?”
苏红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睛一亮:“我试试。”
她如灵猫般翻出窗外,顺着屋檐潜行,悄无声息地落在后院。片刻后,她回来了,脸上带着兴奋:“是弩!整整一车的军用劲弩,还有配套的箭矢。这东西是禁品,私自运输是死罪!”
张玥眼中寒光一闪。
太后的手段果然狠辣。在边城动用军用弩箭,一旦事发,完全可以推给“西域马贼”或者“边境流寇”,彻底撇清关系。
“既然他们送了这份大礼……”张玥缓缓道,“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她招来艾丽莎和月影,低声吩咐一番。两人领命而去。
半个时辰后,凉州城发生了几件“小事”。
先是市舶司突然接到刺史手令,要求今日所有查验货物一律加速,不得故意拖延。陆景云那边的玉料车队终于得以入城,十二辆马车浩浩荡荡驶向悦来客栈。
接着,城中几家大商铺的掌柜陆续收到请柬,署名“月华商行少东家”,邀请他们到悦来客栈“鉴赏新到的一批极品玉料”。这些商人都是人精,一听月华商行的名头,再听说有极品玉料,纷纷动身。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凉州卫所的一位参将,“偶然”在茶楼听到有人议论,说悦来客栈后院藏有违禁兵器。参将起初不信,但说的人信誓旦旦,还提到了“康郡王府”的字眼。参将不敢怠慢,立刻点了一队亲兵,直奔客栈。
悦来客栈里,赵四刚带着人从宝昌当铺回来,满身烟灰,脸色铁青。他还没坐下喝口茶,就看到客栈门口陆续来了好几辆华丽的马车,下来的都是凉州城里有头有脸的富商。
“怎么回事?”赵四拉住一个伙计。
伙计苦着脸:“说是月华商行的少东家在此设宴,请各位掌柜来看货……”
“月华商行?”赵四心头一跳。这商行背景极深,连康郡王府都不愿轻易得罪。他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凉州?还偏偏住在这家客栈?
他正疑惑间,后院突然传来喧哗声。
一个遗族战士“慌张”地跑进大堂,用生硬的官话大喊:“不好了!有贼人偷我们的玉料!往后街跑了!”
富商们顿时炸了锅。他们可是冲着极品玉料来的,要是被偷了还看什么?
赵四暗叫不好,正要派人去查看,客栈大门被“砰”地撞开,一队全副武装的卫所兵丁冲了进来,为首的参将厉喝:“所有人不许动!本将接到线报,此客栈藏有违禁军械!给我搜!”
“将军且慢!”赵四连忙上前,“在下是康郡王府……”
“康郡王府?”参将冷笑,“王府的人不在京城待着,跑到凉州来做什么?还带着违禁弩箭?来人,先把这人拿下!”
兵丁一拥而上。赵四又惊又怒,他带的镖师纷纷拔出兵器,双方在客栈大堂对峙起来,剑拔弩张。
混乱中,谁也没注意到,二楼走廊尽头,张玥静静看着这一切。
艾丽莎从后面走来,低声道:“公主,弩车已经处理好了。月影前辈在车底刻了遗族的暗记,一旦被查获,矛头会指向萨鲁曼——西域邪教私运军械入中原,这个罪名,够太后和康郡王头疼一阵了。”
张玥点头:“陆世子那边呢?”
“玉料已经安全入库,陆世子正在应付那些商人。按您的吩咐,他挑了几块成色稍次的玉料‘展示’,吊足了他们的胃口,然后说大部分好料要运往京城献给贵人。商人们纷纷留下拜帖,约定日后合作。”
一切都在计划中。
张玥最后看了一眼楼下混乱的场面。赵四还在和参将争执,富商们议论纷纷,镖师和兵丁推推搡搡……这场戏,足够演到天黑了。
“我们该走了。”她转身,“让王伯准备快马,我们连夜出城。”
“可是城门已经关了……”
“关的是城门,不是人心。”张玥微微一笑,“王伯在凉州经营十五年,若连这点门路都没有,靖海侯府也不会把这条暗线交给他。”
一刻钟后,三辆不起眼的马车从客栈后门悄然驶出,绕进小巷。王伯亲自驾车,在迷宫般的街巷中穿行,最后停在一处破旧的土地庙前。
庙里早有五匹马等着,鞍鞯齐备。陆景云、苏红袖和两名听风楼好手已经等在那里。
“参将拖不了赵四太久。”陆景云递给张玥一件轻便的斗篷,“我们必须在天亮前赶到下一处接应点,否则等康郡王府反应过来,沿途关卡都会被封锁。”
张玥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得让月影都吃了一惊。她在江南那十年,张老爷虽不让她习武,却准她学骑术,说“大家闺秀也该会些马上功夫”。此刻看来,那些训练没有白费。
五匹马冲出土地庙,在夜色中奔驰。
凉州城墙越来越远,最后化作地平线上一道模糊的黑影。月光照亮前路,夜风呼啸而过,带着戈壁特有的干燥与寒意。
张玥伏在马背上,感受着马蹄踏过大地的震动。这一次,她没有回头。
因为前方,才是她的战场。
两个时辰后,天将破晓,他们抵达一处荒废的烽燧。王伯安排的人已经在此等候,带来了干粮、清水和最新的消息。
“京城飞鸽传书。”那人递给陆景云一张纸条,“永宁侯病情加重,太后已下旨,命太医院院判亲自前往皇觉寺‘诊治’。另外……三日后,康郡王将离京‘巡视北疆’。”
陆景云看完,脸色沉了下来:“康郡王离京是幌子,他的真实目的,是亲自来截杀我们。而太后对永宁侯下手,是在逼你现身。”
张玥握紧马缰,指节发白。
父亲病重,敌人逼近,前路关卡重重。
但她眼中没有恐惧,只有越来越炽烈的火焰。
“那就让他来。”她望着东方那片渐渐泛白的天空,一字一句道,“我倒要看看,这位权倾朝野的康郡王,有没有本事拦住一个回家的人。”
晨光刺破云层,洒在她脸上。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回家的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