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会后的京城,如同一锅将沸未沸的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是暗流激荡。
太后被废、打入冷宫的消息,在官道上快马加鞭传往各州府。康郡王府被禁军团团围住,赵珩和其父康郡王赵桓被单独关押在不同的院落,等候三皇子监国后的审判。赵姨娘在混乱中企图服毒自尽,被眼疾手快的狱卒救下,如今半死不活地躺在刑部大牢里。
永宁侯府却迎来了十年来最热闹的一天。
府门大开,前来探望的、道贺的、打探消息的官员络绎不绝。夏瑾在前厅应酬,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眼底却藏着深深的疲惫。柳氏在后院指挥下人收拾庭院,她的病似乎一夜之间好了大半,举止间又有了当年柳家嫡女的风采。
而张玥,此刻正坐在父亲的书房里,面对着一张摊开的京城布防图。
陆景云站在她身侧,手指在地图上点出几个位置:“西山断魂崖在此,距京城三十里,地势险峻,三面悬崖,只有一条小路可上。萨鲁曼选这个地方,显然是要断绝你带大军围剿的可能。”
“他信中说的是‘独自前往’。”张玥凝视着地图上那个代表断魂崖的黑点,“若我带了人,他真会释放蚀骨蜂王?”
“会。”说话的是刚从城外赶回的靖海侯陆渊。他风尘仆仆,铠甲上还沾着血迹,但眼神锐利如常,“黑风峡一战后,我审讯了几个俘虏。据他们说,萨鲁曼在离开西域前,确实培育了一只‘蜂王’,能号令百万毒蜂。这些毒蜂经过邪术淬炼,毒性能在三个时辰内让一个成年人全身溃烂而死。”
书房里的气氛骤然凝重。
苏红袖忍不住道:“那我们就眼睁睁看着妹子去送死?萨鲁曼要的可是她的命!”
“他不仅要我的命。”张玥摇头,从怀中取出那封萨鲁曼的信,“你们看最后这段话——‘月之魂的继承者,我在断魂崖等你。这是你我之间的事,与旁人无关。若你胜,魔神继续沉睡;若你败,便成为魔神苏醒的最后祭品’。”
她抬起头,眼中闪过明悟:“他要的是一场公平对决。用遗族的方式,解决遗族的问题。”
“什么遗族的方式?”陆景云皱眉。
“血脉对决。”月影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老妪在艾丽莎的搀扶下走进书房,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明,“遗族皇室若出现继承权争端,便会在月圆之夜,于圣地举行‘月神试炼’。胜者获得月神认可,败者……成为祭品。”
她走到张玥身边,枯瘦的手握住她的:“公主,萨鲁曼虽然堕入邪道,但他骨子里还是遗族祭司。他要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才是月神选择的继承者。”
“所以他不会在断魂崖设埋伏?”夏瑾问。
“不会。”月影肯定道,“但试炼本身,就凶险万分。萨鲁曼浸淫邪术二十年,实力深不可测。公主虽然觉醒了月之魂,但时日尚短,恐怕……”
她没有说下去,但众人都明白那未尽之意。
张玥沉默片刻,忽然问:“月影前辈,若我集齐月神之心三碎片,在断魂崖举行净化仪式,能否彻底封印魔神?”
月影浑身一震:“公主,您是说……”
“母亲告诉过我,月神之心真正的力量在于‘平衡’。”张玥缓缓道,“我不是要消灭魔神,而是要让光与暗重归平衡。若能在断魂崖完成这个仪式,或许就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理论上是可行的。”月影沉吟道,“但风险极大。仪式需要庞大的能量,您现在的身体恐怕承受不住。而且萨鲁曼绝不会坐视您完成仪式,他一定会全力阻止。”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计划。”陆景云接过话头,“一个既能保证玥儿安全,又能彻底解决萨鲁曼的计划。”
他看向靖海侯:“父亲,京营现在情况如何?”
“已经初步掌控。”陆渊道,“三位副将中,两位明确表态支持三皇子监国。剩下那位,我让他‘回家养病’了。现在京营八千兵马,至少七千在我们手中。”
“不够。”张玥摇头,“萨鲁曼信中说的是三日后月圆之夜,但以他的狡诈,很可能提前行动。我们需要更多的力量,不仅要防备萨鲁曼,还要防备朝中可能存在的残余太后党羽。”
她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下几个名字:“柳家暗卫三十七人,听风楼在京人手二十三人,江南柳家死士三百人,京营七千人……这些是我们明面上的力量。但还有一股力量,我们一直没有动用。”
“什么力量?”夏瑾问。
“百姓。”张玥放下笔,目光扫过众人,“太后祸国二十年,民怨沸腾。如今她被废,正是收拢民心的时候。若能让京城百姓知道,萨鲁曼要释放毒蜂祸乱京城,他们会站在哪一边?”
陆渊眼中闪过精光:“夏小姐的意思是……发动百姓?”
“不是发动,是告知。”张玥纠正道,“我们要让百姓知道真相,知道有人要毁掉他们的家园。然后,给他们一个保护家园的机会。”
她展开一张京城地图,手指划过各个坊市:“京城一百零八坊,每坊都有里正、坊丁。若能将这些民间力量组织起来,配合京营布防,就能织成一张覆盖全城的大网。萨鲁曼的毒蜂再厉害,也抵不过百万百姓齐心。”
“但时间只有三天。”苏红袖皱眉,“三天内要组织起全城百姓,这怎么可能?”
“所以我们需要帮手。”张玥看向陆景云,“陆世子,三皇子监国后的第一道政令,可以是什么?”
陆景云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减免赋税?赦免轻犯?还是……开放皇仓赈济贫民?”
“都是,也都不是。”张玥微微一笑,“第一道政令,应该是‘废太后余毒,还百姓太平’。具体来说,就是宣布三件事:第一,彻查太后党羽,所有冤案一律重审;第二,削减宫中用度,节省下来的银两用于修桥铺路、兴办义学;第三,也是最重要的——”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组建‘民防团’,每坊选青壮百人,由京营派人训练,负责本坊治安防卫。参与民防团者,可减免部分赋税。”
书房里安静了一瞬。
然后,陆渊第一个抚掌赞叹:“妙!此举一箭三雕!既能收拢民心,又能组建民间防卫力量,还能为日后整顿京城防务打下基础。夏小姐,你这招真是……”
他看向张玥的目光中,满是惊叹和欣赏。
陆景云也笑了:“玥儿,你若是男子,必为宰辅之才。”
“女子就不能为宰辅了?”张玥挑眉,“前朝不是还有过女相吗?”
众人都笑了,连日来的凝重气氛终于缓解了几分。
计划就此定下:
一、陆渊负责整顿京营,并派人联络周边卫所,防备萨鲁曼可能的突袭。
二、陆景云入宫面见三皇子,请其颁布组建“民防团”的政令。
三、夏瑾联络柳家故旧,在朝中推动彻查太后党羽、平反冤案。
四、苏红袖带领听风楼,全城散布萨鲁曼要释放毒蜂的消息,并暗中监视可疑人物。
五、艾丽莎和月影教授张玥遗族秘法,为三日后断魂崖的对决做准备。
众人分头行动。
张玥独自留在书房,推开窗户,看着庭院里忙碌的下人。秋阳正好,金黄的银杏叶落了一地,几个小丫鬟正在扫叶,笑声清脆。
十年了,这座府邸终于又有了生机。
“小姐。”吴嬷嬷端着一碗参汤走进来,眼中含泪,“老奴熬了参汤,您趁热喝。这些天,您都瘦了。”
张玥接过汤碗,热气氤氲了她的眼。她想起十年前,也是这样一碗参汤,母亲哄着她喝下,说喝了就能快些长大。那时的她,怎么会想到长大意味着什么。
“嬷嬷,你说……”她轻声问,“我该去断魂崖吗?”
吴嬷嬷抹了抹眼泪:“小姐,老奴不懂什么大道理。但老奴知道,老爷、夫人、世子爷,还有府里上上下下,都把您看得比命还重。您若有事,这个家就垮了。”
她顿了顿,又说:“可老奴也听说了,那个什么萨鲁曼要祸害京城百姓。小姐是心善的人,肯定不忍心看着百姓遭殃。所以老奴想,小姐心里其实早有答案了,对不对?”
张玥笑了,眼中却有泪光:“嬷嬷,你总是这么懂我。”
“老奴是看着小姐长大的啊。”吴嬷嬷哽咽道,“从您五岁到现在,虽然中间隔着十年,可老奴闭上眼,还能想起您小时候的样子。那么小的一个人,怎么就……”
她说不下去了,掩面而泣。
张玥放下汤碗,轻轻抱住这个陪伴了母亲半生的老仆:“嬷嬷,别哭。我会回来的,我答应你。”
午后,张玥换上一身轻便的衣裳,来到后院练武场。
月影和艾丽莎已经等在那里。场地上摆着几个木人桩,还有一些奇怪的器具——月光石、银粉、刻画着符文的木牌。
“公主,时间紧迫,我们只能教您最核心的几样。”月影神色严肃,“第一,如何快速凝聚月神之力;第二,如何用月神之力净化邪祟;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如何与月神之心共鸣,引动其中的平衡之力。”
她拿起一块月光石:“月神之力源于月光,但并非只有月圆之夜才能使用。真正的遗族祭司,能将月光储存在特制的月光石中,随时取用。公主,您试试。”
张玥接过月光石,闭上眼睛,按照月影传授的心法,感受血脉中那股温暖的力量。渐渐地,她感觉到月光石中传来回应,一股清凉的气息顺着指尖流入体内,与血脉中的力量融合。
月光石亮了起来,散发出柔和的银辉。
“很好。”月影点头,“接下来是净化邪祟。艾丽莎,把你带来的东西拿出来。”
艾丽莎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玉瓶,拔开塞子,一股腥臭味顿时弥漫开来。玉瓶中装着暗红色的粘稠液体——那是从圣泉中取出的、被污染的池水。
“公主,用月神之力净化它。”
张玥将月光石靠近玉瓶,集中精神。银辉洒在暗红液体上,液体开始剧烈翻滚,冒出一股股黑烟。黑烟中,隐约可见扭曲的面孔,发出无声的嘶吼。
她咬紧牙关,加大力量的输出。汗水从额头滑落,她能感觉到那股污秽之力在拼命抵抗,仿佛有无数怨魂在撕扯她的精神。
“坚持住!”月影厉声道,“想想那些被血祭的无辜之人!想想被萨鲁曼残害的遗族同胞!你的力量,是为了守护他们!”
张玥脑海中,闪过翠薇园地宫中那些干尸,闪过圣泉底部那些白骨,闪过巴扎尔他们赴死前悲壮的眼神……
银辉骤然暴涨!
玉瓶中的暗红液体迅速褪色,最后化作一汪清澈的泉水。那些黑烟和扭曲面孔,在银辉中烟消云散。
“成功了!”艾丽莎惊喜道。
张玥却踉跄一步,几乎站不稳。月影扶住她,递过另一块月光石:“快补充力量。记住,净化邪祟最耗心神,战斗中要慎用。”
接下来是第三项——与月神之心共鸣。
月影取出三件圣物:月神之泪、海棠帕(月之魂)、以及完整的月之华。三件圣物放在一起,立刻产生了微妙的共鸣,空气中泛起涟漪般的光晕。
“公主,将手放在圣物上,感受它们之间的联系。”
张玥依言照做。当她的手触碰到圣物时,一股浩瀚如海的力量瞬间涌入体内!那力量如此庞大,几乎要将她撑爆。她看到无数画面在脑海中闪现——
远古的祭坛,月神降下光柱;遗族的兴衰,圣泉的枯荣;母亲的远嫁,自己的出生;还有……魔神在深渊中的咆哮,萨鲁曼在血池中的狂笑……
“收束心神!”月影的声音如同惊雷,“不要被力量淹没,要成为力量的主人!”
张玥咬破舌尖,剧痛让她清醒过来。她开始有意识地引导那股力量,让它在体内循环,与血脉融合。渐渐地,那股狂暴的力量变得温顺,如同驯服的江河,在她体内奔流。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眼睛。
三件圣物已经融为一体,化作一枚拳头大小的水晶,水晶内部仿佛有星河流转,美得惊心动魄。
“这……就是完整的月神之心?”她喃喃道。
“不,这只是表象。”月影眼中闪着激动的泪光,“真正的月神之心,在您体内。这三件圣物,不过是钥匙,开启了您血脉中的宝库。公主,您现在已经拥有了遗族皇室完整的力量传承。”
她跪下,深深叩首:“月华部守护者月影,恭贺公主完成传承!”
艾丽莎也跟着跪下,泪流满面。
张玥扶起她们,握紧手中的水晶。她能感觉到,现在的自己与之前完全不同了。如果说之前的力量是一条小溪,现在就是大江大河。
但她没有时间喜悦。
因为夕阳已经西沉,距离月圆之夜,只剩两天。
夜色降临,陆景云从宫中回来,带来了三皇子的回复。
“殿下同意了所有建议。”他神色疲惫,但眼中带着光,“明日一早,政令就会颁布。另外,殿下还给了我这个——”
他取出一块金牌,上面刻着“如朕亲临”四个字。
“殿下说,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凭此金牌,可调动京城一切资源,包括……皇城司的密探。”
张玥接过金牌,入手沉甸甸的。她知道,这不仅是权力,更是责任。
“还有一件事。”陆景云压低声音,“殿下让我私下查了先帝时期的档案。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什么?”
“二十年前,明珠公主入京时,先帝曾秘密组建了一支‘月影卫’,专门负责保护公主安全。这支卫队共三百人,都是军中精锐,由靖海侯府和永宁侯府共同挑选。但在公主‘病逝’后,这支卫队就解散了。”
陆景云眼中闪过一道光:“可档案里没有记载他们的去向。三百个精锐,怎么可能凭空消失?”
张玥心头一动:“你的意思是……”
““我怀疑,这支卫队还在,只是转入了暗处。”陆景云道,“而且很可能……在柳夫人手中。”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
如果真有这样一支卫队,那他们的胜算将大大增加!
“我去问母亲。”张玥转身就要走。
“等等。”陆景云拉住她,“夜深了,明日再问也不迟。而且……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柔。
张玥停下脚步,回头看他。月光从窗外洒进来,落在他脸上,勾勒出英挺的轮廓。他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倒映着她的影子。
“玥儿。”他第一次这样唤她,不是“夏姑娘”,不是“小姐”,而是“玥儿”,“三日后,无论你去不去断魂崖,我都会陪你去。你若去,我就在崖下等你;你若不去,我就在你身边,和你一起面对所有后果。”
他握住她的手,掌心温热:“十年前我没能保护你,十年后,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这是承诺,一辈子都有效。”
张玥的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十年漂泊,十年隐忍,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可以独自面对一切。可原来,有一个人愿意站在她身边的感觉,是这么温暖,这么让人想哭。
“傻瓜。”她哽咽道,“如果我回不来呢?”
“那我就去下面找你。”陆景云笑了,那笑容在月光下,温柔得让人心碎,“黄泉路上太冷,我陪你走,就不冷了。”
张玥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
把十年的委屈,十年的恐惧,十年的孤独,都哭了出来。
陆景云紧紧抱着她,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窗外,秋虫鸣叫,月色如霜。
而远在西山的断魂崖上,一个暗红色的身影正站在崖边,仰望夜空。
萨鲁曼伸出枯瘦的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枯叶。叶子在他掌心迅速枯萎,化作粉末。
“快了……”他喃喃自语,眼中闪过妖异的红光,“月圆之夜,一切都将结束。明珠,你的女儿,终于要回到我们身边了。”
他身后,一百名血狼骑如同雕塑般站立,纹丝不动。
更远处,十个蚀骨蜂师围成一圈,中间放着一个巨大的蜂巢。蜂巢中,一只拳头大小的蜂王正缓缓蠕动,复眼中倒映着血月的光。
山风呼啸,卷起漫天枯叶。
暴风雨前的宁静,总是格外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