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的光芒在男人沧桑的脸上跳跃,将那份混杂着恐惧、算计和一丝不易察觉贪婪的神情映照得更加分明。他提出的交易——用一条安全小路的信息,换取药品食物和互不相扰——听起来合理,甚至像是弱势一方无奈的求生之选。
但战兔心中的警铃并未因此停歇。荒野中,过于“合理”的故事往往包裹着最致命的毒饵。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侧头,用眼角余光瞥向艾丽西亚之前消失的方向。几乎同时,艾丽西亚的声音以极低的、只有战兔能勉强听清的气流声传来,那是经过特殊训练才能掌握的技巧:“呼吸、心率在提及‘古老气息’和提出交易时,有短暂异常加速。腿部伤势真实,但包扎手法粗糙中有章法,不像普通货郎。对‘清道夫’残兵和‘冰冷视线’的描述细节模糊,但情绪反馈真实。结论:可疑,但未必是直接敌对。可试探。”
战兔心中了然。他重新看向男人,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混合着疲惫与审视的松动:“安全的小路?在这种地方,任何小路都可能通向陷阱。”
男人似乎早就料到会被质疑,他慢慢蹲下身,不顾腿伤疼痛,用木棍在地上快速划拉起来:“我知道空口无凭。你看,我们现在大概在这个位置,”他在泥土上点出一个点,“往南,常规走法要穿过‘毒瘴谷’,那里不仅雾气有毒,还盘踞着一窝变异铁线虫,不好惹。或者绕远路走‘碎石坡’,地势开阔,容易暴露。”
他用木棍从代表当前位置的点,向东南方划出一条曲折的线:“我说的这条‘蛇径’,从这里切入,沿着一条几乎干涸的古河道走。河道大部分隐在岩缝和古树根须底下,入口被瀑布藤(一种常年滴水、叶片宽大的特殊藤蔓)遮着,极难发现。顺着它,大约两天脚程,可以绕过最麻烦的区域,直接插到‘旧公路断桥’附近。从那里再往南,就相对好走了。”
他画出的路线简略,但关键节点清晰,尤其是提到了“瀑布藤”和“古河道”这类特征物,不像随口胡诌。要么他真知道这条路,要么他为了取信于己方,做了极其充分的准备。
“你既然知道这么安全的路,自己怎么不走?反而狼狈至此?”龙我忍不住从阴影中走出来,抱着胳膊,狐疑地盯着男人。他并未完全放松警惕,站的位置正好封住了男人扑向窝棚的角度。
男人苦笑更甚,指了指自己的腿,又拍了拍空空如也的水囊和行囊:“我是知道路,但不知道路上会倒霉成这个样子!原本计划得好好的,结果先是被那‘冰冷视线’吓得慌不择路,惊动了不该惹的东西,丢了大部分补给,腿也伤了。接着想采点药止血,又差点闯进一片‘沉睡孢子树’的范围。等我勉强辨明方向,找到记忆里蛇径的大致入口区域时,已经是又渴又饿,伤口发炎,头昏眼花,哪还有力气和眼力去在那么隐蔽的地方找入口?闻到烟火气,是我最后的选择。”
他的解释依旧能自圆其说,将自身的困境归咎于一连串的霉运和伤势。
“你要的食物和水,我们可以分你一些。干净的布和止血草药也有。”战兔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情绪,“但那条路,我们需要更详细的标记,以及……你带我们到入口。”
“什么?”男人一愣,随即摇头,“不行!我说了,交易完成,各走各路!我带你们到入口?那跟一起走有什么区别?万一你们……”
“万一我们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你现在已经死了。”战兔打断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告诉我们一条路,我们如何确信它不是通向某个埋伏圈,或者你自己都记错了的危险绝地?亲眼看到入口,确认其存在和安全性,是我们接受交易的前提。否则,你拿到东西,转头消失,我们按照一个可能错误的方向冒险,这公平吗?”
他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压在男人身上:“你不想被卷进来,我们理解。但你现在已经在了。要么,你拿着东西,按照你的原计划,自己挣扎着去找那条或许存在、或许不存在的‘蛇径’入口,生死由命。要么,用你的腿伤和我们的补给做抵押,带我们到入口。看到入口,确认无误,我们给你双倍的药和食物,并保证不跟随你,让你自行离开。这是唯一能建立最低限度信任的方式。”
战兔给出的选择,实际上堵死了男人轻松脱身的可能。他要么独自面对荒野和可能的追兵,要么暂时成为“向导”,用切实的付出来换取更充足的生存资源。
男人脸色变幻不定,显然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他看看自己受伤的腿,摸摸干瘪的行囊,又抬眼看看战兔身后那安静的窝棚(那里传来的特殊“波动”对他似乎有着奇异的吸引力),最后,目光扫过龙我强壮的身躯和战兔腰间那看似残破、却散发着他无法理解的能量波动的驱动器。
“……好。”男人咬咬牙,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我带你们到入口。但说好了,一到入口,确认完,交易就算完成!你们不能跟着我,也不能反悔!”
“一言为定。”战兔点头。
协议达成,气氛却并未轻松多少。无形的戒备之墙依然横亘在双方之间。
战兔示意龙我去取一些肉干、清水和艾丽西亚之前采集并简单处理过的止血消炎草药。他自己则走到窝棚边,低声向里面的林道一解释了一下情况。
林道一听完,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小心。那个人……他看我的眼神,让我有点不舒服。不全是恶意,但……很复杂。” 他的感知似乎随着身体的缓慢恢复,也变得敏锐了些。
“我们知道。”战兔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会处理。你好好休息,可能需要提前动身。”
很快,龙我将一小包食物、一个装满清水的皮囊(同样来自废弃小屋)和一些用大叶片包裹的草药递给男人。男人如获至宝,先猛灌了几口水,然后迫不及待地扯开自己腿上肮脏的布条,将草药嚼碎敷上,再用龙我给的干净布条重新包扎。动作虽因疼痛而有些颤抖,但确实看得出一些处理伤口的经验。
处理完伤口,他又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肉干,精神肉眼可见地好转了一些。
“我叫老坎。”男人主动开口,算是正式介绍了自己,“干这行当二十多年了,这片林子,以前跟着我老爹走过几趟,没想到这次自己来,差点把命交代了。”
战兔只是点了点头,没有接话,也没有介绍己方的意思。他转向艾丽西亚隐没的方向,做了个简单的手势。
片刻后,艾丽西亚如同幽灵般从另一侧的林中出现,手中拿着几根用柔韧树皮和藤条临时搓成的绳索,以及几个看起来像是用某种坚硬果壳和木刺制作的简易陷阱触发装置。“营地需要处理,不能留下明显痕迹。这些东西,路上或许也用得着。”她言简意赅,将物品分发给战兔和龙我。
老坎看到艾丽西亚的出现方式和她手中的东西,眼皮跳了跳,没说什么,但眼神中的忌惮更深了。
众人迅速行动。战兔和龙我小心地将林道一挪出窝棚,用剩下的布料和藤蔓制作了一个简易的背负架,由龙我负责背负。艾丽西亚则快速清理营地,掩埋篝火余烬,消除居住痕迹,并回收了预警陷阱。
在天色完全黑透之前,这支临时组成的、彼此猜忌的队伍,熄灭了最后的营火,踏入了幽暗的森林。老坎拄着木棍,一瘸一拐地在前面带路,方向大致是东南。战兔紧随其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既能观察老坎,也能及时应对突发状况。龙我背着林道一走在中间,艾丽西亚则无声无息地断后,如同一个融入夜色的影子。
夜晚的森林并不宁静,远处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嚎叫,近处有夜行动物穿梭的悉索声。浓密的树冠遮蔽了大部分星光,只有偶尔透过缝隙洒下的微弱银辉,勾勒出前方影影绰绰的路径。空气潮湿,带着泥土和腐殖质的味道,还有隐隐的、属于夜晚的危险气息。
老坎对方向的把握似乎确实有些依据,他并非直线前进,而是时常停下,观察树木的长势、岩石的纹理,甚至蹲下摸摸地面的苔藓,然后调整方向。他的行走虽然因腿伤而缓慢,但路线选择都避开了那些看起来就泥泞难行或者植被特别茂密、可能隐藏危险的地带。
走了约莫一个小时,来到一片相对开阔的、布满了巨大鹅卵石的干涸河床。老坎停下来,喘着气,指着河床对面一片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浓密的崖壁阴影:“应该就是这附近了。我记得入口就在那片崖壁下面,被很多藤蔓遮着。具体是哪一块……得走近了细找。”
战兔示意队伍暂停。他仔细观察着周围环境。河床宽阔,鹅卵石遍布,视野相对较好,不利于埋伏。对面的崖壁高耸,在夜色中像一头匍匐的巨兽,藤蔓垂落如须。水流声隐约可闻,但并非来自脚下干涸的河床,而是来自崖壁方向。
“你确定?”战兔问。
“大体方位没错。”老坎抹了把汗,“但黑灯瞎火的,那入口又隐蔽,我也得找找看。”
“龙我,警戒。”战兔低声吩咐,然后对艾丽西亚使了个眼色。艾丽西亚会意,身形如同融化的蜡像般,悄无声息地向前滑去,率先靠近那片崖壁区域进行侦察。
老坎看到艾丽西亚消失的方式,喉结又滚动了一下,没敢多问,只是拄着棍子,有些焦急又有些期待地望着崖壁方向。
几分钟后,艾丽西亚的声音通过极细微的气流震动传来(一种他们之间约定的简易通讯方式):“崖壁底部发现大量瀑布藤,后方有空洞回音。未发现近期人类或大型生物活动痕迹。藤蔓后方疑似通道,但需要清理查看。”
找到了!
老坎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但随即又紧张起来——带路任务即将完成,接下来就是兑现承诺和分道扬镳的时刻。
战兔心中并未放松。他走到老坎面前,从怀里取出额外包好的一小包肉干和两包草药,递了过去:“这是约定好的额外部分。入口既然找到,我们的交易完成。”
老坎接过东西,紧紧攥住,眼神复杂地看着战兔,又忍不住瞟了一眼被龙我小心放下来、靠坐在一块大石头旁休息的林道一。林道一似乎感应到目光,抬眼望去,黑暗中,他胸口的银光并未显露,但那双眼睛在偶尔掠过的微光下,显得格外沉静。
老坎像是被那目光烫到一般,迅速移开视线,对战兔低声道:“多谢。那……我就走了。你们自己小心,这条蛇径里面也不太平,有些地段很窄,要当心头顶落石,还有些地方有地缝,别踩空了。另外……”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道,“如果你们在里面,听到一种很像女人哭的风声,尽量别停留,快点通过那片区域。老辈人说,那不吉利。”
说完,他不再停留,拄着拐杖,转身朝着河床上游的黑暗处,一瘸一拐却又速度不慢地离开了,很快消失在夜色和乱石之中。
直到老坎的气息彻底远去,战兔才微微松了口气,但眉头依然紧锁。
“就这么让他走了?”龙我有些不甘心,“总觉得这家伙没全说实话。”
“他的价值已经用完了。”艾丽西亚从崖壁方向走回,声音清冷,“强行留下或逼问,风险大于收益。他提供的路径信息需要验证,而他最后的提醒……更像是某种基于经验的、模糊的警告,也可能是故弄玄虚。真假与否,我们进去后自然知晓。”
她看向战兔:“入口初步安全,但需要清理藤蔓。建议轮流警戒,尽快进入。在外部停留越久,暴露风险越大。”
战兔点头:“龙我,你先照顾林,我和艾丽西亚去清理入口。然后我们轮流背林,尽快通过这片开阔地。”
林道一靠在石头上,望着老坎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正在忙碌准备进入蛇径的同伴们,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淹没:
“蛇径……哭泣的风……为什么,我感觉到的不是危险……”
他闭上眼睛,将意识沉入体内那片混乱的“房间”。
在那些堆满“杂物”的角落,在那些无声回荡的低语深处,他似乎捕捉到了一丝与“蛇径”、“古河道”隐隐相关的、极其微弱的……**共鸣**与**吸引**。
仿佛这条隐匿于林海深处的古老路径,在呼唤着,或者……等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