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却也预示着破晓的必然。与林薇薇的深夜密谈,如同在迷雾重重的海面上校准了航向。决定已下,接下来便是如何将这抉择,转化为切实可行的步骤,在凶险的棋局中落下第一子,并且,要落得巧妙,落得有利。
数日后,经过林家极其隐秘的渠道运作,岭南刺史沈墨言收到了一份特殊的“请教”。林家一位老成持重、与沈墨言略有私交的账房先生,在一次看似偶然的拜会中,“无意间”提及,家中近日有京中故人遣密使来访,留下一枚形制非凡的玉佩,言及贵人欣赏岭南风物,却未明言何事,林家上下揣测不安,唯恐怠慢或误解了贵人美意,特来向见识广博、通达上意的刺史大人请教,此玉可有讲究?该如何回应方不失礼数?
沈墨言是何等人物,一听便知其中关窍。他仔细查看了那枚螭龙玉佩(林家提供了极其逼真的拓印纹样),沉吟良久,却未直接点破齐王身份,只是捻须淡淡道:“玉乃君子之佩,螭纹古雅,非俗制。京中贵人,雅量高致,既赠玉示好,乃赏识岭南人物风物之意。贵府既蒙青眼,当好生珍惜,谨慎持之,毋负美意。若问回应……但以岭南土仪、诚挚之心回馈即可,贵人心在天下,岂在意区区俗礼?”
这番话,看似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点明了赠玉者的“贵”与“雅”,暗示了“赏识”,认可了林家的“珍惜”与“谨慎”,更指明了回应方式——以“岭南土仪”(即云湛所创之物)和“诚挚之心”(即归附之意)回馈,且不必拘泥形式,因为对方志在天下。
试探的结果令人满意。沈墨言至少默许,甚至隐隐提供了通道。这为云湛与齐王的正式联系,铺平了第一段路。
接下来,便是拟定具体的“投名状”与联盟细则。这不能是简单的效忠宣言,必须体现出云湛独特的价值,并为齐王带去立竿见影的好处,同时,也要为自身争取最大的自主权和发展空间。
云湛再次与林薇薇闭门商议。烛光下,他铺开一张白纸,提笔蘸墨,却非书写信件,而是勾勒出一副简要的“贡输图”。
“齐王之需,首在财货,以养士、通络、蓄势。”云湛笔尖点在图中央,“‘白玉盐’已为贡品,牵涉朝廷法度与多方利益,不宜轻动,且其利已部分归于国库,可作为我等‘忠于王事’、‘有益国家’的明证,不动为宜。”
林薇薇点头:“盐利虽巨,但目标太大。且陛下既已钦点,轻易变动恐惹非议。”
“故,我们的重点,在于‘糖’与‘镜’。”云湛在纸上写下这两个字,“‘云记糖霜’已打开顶级奢物市场,供不应求。‘云海明镜’更因拍卖天价,已成传奇。此二者,利润远超寻常商品,且目前完全掌控在我们手中。”
他继续勾勒:“我们可以‘进献’、‘供奉’为名,将这两项生意的部分产出和利润,以隐秘渠道,定期、定量输送至齐王府。明面上,可以是齐王府‘采购’岭南新奇之物以自用或赏赐,甚至可以是齐王名下某位‘体己人’经营的商号与‘云海商号’的正常商业往来。但暗地里,账目需另做,确保大部分利润最终流入齐王府库,成为其争夺储位的‘私房钱’、‘弹药库’。”
“比例如何定?”林薇薇问到了关键。
云湛沉吟:“初期需显诚意,比例不妨高些。糖霜利润,可分出四成;明镜因量少价昂,利润可分五成甚至六成。但需约定,随着生意扩大,总量增加,我方留存比例需逐步提高,以保证后续研发、扩张所需。且输送渠道必须绝对安全,最好能借助齐王自己的隐秘力量参与护运或洗账。”
“齐王会答应吗?”林薇薇有些担忧,“他要的是完全掌控。”
“所以我们要展现更大的价值。”云湛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糖与镜,只是开始。我接下来要做的,远不止于此。”他没有明说玻璃的更多应用或其他技术,但语气中的笃定让林薇薇信服。
“此外,”云湛补充道,“我们还需表明,我们不仅仅是‘钱袋子’,更是‘技术源’和‘地方臂助’。齐王若有任何特殊需求——无论是需要某种新奇之物作为政治礼物,还是在岭南需要情报、人手配合某些行动——我们都可尽力而为。但同时,我们也需齐王给予承诺:庇护我等在岭南产业,应对长孙家及永平侯府、魏王势力的打压;在朝中适当场合,为‘白玉盐’、‘云记’等进言,巩固其‘利国’、‘新奇’的正向形象;最重要的,未来若有所成,需保障我与林家的地位与安全,允许我们在其麾下,有相对独立的发展空间。”
这是谈判,是交易。云湛很清楚,政治联盟的本质是利益交换。他必须拿出足够的筹码,也要划定清晰的底线。
林薇薇将云湛的构思细细咀嚼,眼中异彩连连:“先生此策,可谓滴水不漏。既解齐王燃眉之急,又示之以长远价值,更预留发展余地。只是……这些条件,如何传递给齐王?使者杜衡言明不会再来。”
“通过沈墨言。”云湛笃定道,“沈刺史已默许,便是桥梁。我们可以准备一份‘礼单’和‘合作章程’,不署名,不用印,以商贾探讨‘供奉珍物于贵人’的细则为名,请沈刺史‘指点’,实则由他转呈齐王。沈刺史身处其间,自会权衡,也会用他的方式润色转达,这比我们直接与齐王沟通更稳妥。”
计议已定,两人又推敲了“礼单”与“章程”的细节措辞,务必含蓄又清晰,恭敬中带着不卑不亢的合作姿态。
数日后,一份看似普通商户文书、实则暗藏玄机的“岭南珍物供奉建言”,连同几匣品相最佳的“云记糖霜”和一面特意制作的、略小但工艺更精的“云海明镜”(作为样品和诚意),通过林家绝密渠道,送达了沈墨言手中。沈墨言收到后,独自在书房中审视良久,最终将其封入一个带有特殊标记的铜管中,交由绝对可靠的心腹,以最快速度送往京城齐王府。
岭南的冬日,在看似平静中流逝。糖坊的窑火日夜不息,玻璃的试验在通往更纯净、更平整的道路上艰难前行;盐田在赵德柱的管理下稳步扩张;新的甘蔗收购网络在更偏远地区悄然铺开。长孙家似乎暂时沉寂,但暗地里的窥探并未停止。
云湛知道,风暴在积聚。但他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在苦水营挣扎求存的盐奴。他有了技术,有了财富,有了林家这个坚定(至少目前如此)的盟友,现在,又将有一位皇子作为靠山。
这靠山固然带来更大的风险,却也给了他搏击风浪的船与帆。
当京城齐王府,李景睿展开那份来自岭南的“建言”,看到其中条理分明、利益清晰、同时又暗含机锋与远见的条款时,他抚掌而笑,对身边幕僚道:“此人不仅有点石成金之手,更有经世谋略之才。得此云湛,如得利器。传令沈墨言,准其所请,依此章程行事。另,告诉他,孤期待看到更多‘岭南珍物’。”
新的联盟,跨越了千山万水,在无声的契约与利益的锁链中,悄然结成。
云湛站在糖坊的了望处,望着北方。盐场风云的第一卷,似乎在此刻落下了帷幕。他从一个待死的盐奴,走到了岭南豪商的幕后掌舵者,如今,更将触角伸向了帝国最高层的权力博弈。
但这远非终点,甚至不是中点。
盐、糖、镜,只是工业革命庞大乐章中最初的几个音符。
玻璃的奥秘才刚刚揭开一角,更多沉睡在脑海中的知识,等待被这个时代唤醒。而有了齐王这条线,许多此前不敢想、不能做的事情,或许都有了可能。
道路依旧漫长,前方依旧布满荆棘与未知的陷阱。
但他已握紧了自己的剑——知识与技术,也找到了可以暂时借力的盾与盟友。
第一卷:盐场风云,终。
而更广阔、更波澜壮阔的第二卷,即将随着北风送来的承诺与野心,徐徐展开。
云湛收回目光,转身走向那日夜不熄的窑火。
那里,不仅有熔化的砂石,更有他心中,那团永不熄灭的、名为“改变”的火焰。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