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的齐王府后园,荷塘新绿,蝉鸣初噪。白日里的暑气被暮色与池水涤去大半,只余下微醺的暖风,拂过临水而建的“澄心轩”。轩内并未点太多灯烛,只有角落青铜雁鱼灯散发出柔和的光晕,映照着相对而坐的两人。
一方是齐王李景睿,穿着常服,玉冠已除,神色间带着白日里少见的放松,却又比平日更深沉几分。另一方,自然是云湛。
杜衡亲自在轩外十步处守着,确保连一只夜鸟都无法未经允许靠近这片水域。亭中石桌上,只摆着一壶冰镇过的酸梅饮,两只素瓷杯。
“此次万宝楼之会,云先生可谓名动京华,技惊四座。”李景睿亲自为云湛斟了一杯酸梅饮,微笑道,“连鲁寿山那样眼高于顶的老宗师,都肯放下身段,率众投效。先生如今在工匠之中的声望,怕是本王也望尘莫及了。”
“殿下过誉。”云湛双手接过杯盏,欠身道,“不过是些微末技艺,恰逢其会罢了。鲁大师虚怀若谷,令人敬佩。湛不敢居功,唯愿与同道共研,使匠作一道,能稍有寸进。”
“微末技艺?”李景睿摇头轻笑,目光落在云湛脸上,带着探究与深意,“能将琉璃化镜,明察秋毫;能制雪晶糖,惠及宫闱;更能以匠人之身,搅动朝堂风云,于弹劾攻讦中进退有度,化险为夷。若这都是微末,那这满朝朱紫,大半皆是碌碌之辈了。”
云湛垂下眼帘:“殿下谬赞,湛惶恐。一切皆是仰仗殿下回护,陛下圣明,方有今日。”
“你不必如此自谦,也不必时刻将本王与父皇挂在嘴边。”李景睿摆了摆手,神色转为肃然,“今夜邀先生来,并非为了夸赞。而是有些话,憋在心中许久,想与先生……坦诚一叙。”
他站起身,走到轩边,望着窗外沉入暮色的荷塘,以及远处宫城隐约的轮廓,声音低沉下去:“云先生,你观我靖朝天下,如今气象如何?”
云湛心中微凛,知道正题来了。他谨慎答道:“陛下励精图治,四海升平,百姓安居,自然是煌煌盛世。”
“盛世?”李景睿回过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是讥诮,又似忧虑,“表面上看,确实如此。京城繁华,江南富庶,四方来朝。但内里呢?”
他重新坐下,手指无意识地点着桌面:“国库看似充盈,实则年年捉襟见肘。北有戎狄虎视眈眈,岁币虽纳,寇边不止;东南海疆,倭寇海匪,时扰时掠;西南土司,桀骜难驯;河道漕运,年久失修,每逢汛期,便是心腹之患。此皆需巨量钱粮兵甲支撑!”
他的声音渐高,带着一股压抑的激愤:“然而朝廷上下,多少官员尸位素餐,结党营私?户部的银子,多少流入了贪官污吏、豪绅巨贾的私囊?兵部的军械,多少是粗制滥造、不堪一击?工部的匠作,多少是因循守旧、数十年无一寸进?更别提那些盘踞地方、吸食民脂民膏的勋贵世家!”
云湛静静听着,没有插话。他知道,这是齐王在向他吐露真实的心声与抱负。
李景睿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目光灼灼地看向云湛:“本王协理户部以来,所见所闻,触目惊心!若只是贪些银钱,或许还能容忍。但因此导致边军缺饷少械、河工敷衍了事、良种新法难以推行……这便是动摇国本!长此以往,所谓的‘盛世’,不过是沙上之塔,一阵风雨,便有倾覆之危!”
“殿下心系社稷,湛感佩。”云湛适时说道。
“心系社稷?”李景睿自嘲一笑,“或许吧。但本王也不讳言,身为皇子,自有抱负。这储位,这天下,本王想要!不仅想要,更想将它治理好,让它真正国富兵强,四海宾服,而非如今这般外强中干、危机四伏的模样!”
他终于说出了最核心的野心。这并非简单的夺嫡宣言,而是带着清晰政治蓝图和强烈责任感的抱负。
“而要达成此愿,”李景睿的目光牢牢锁定云湛,“首在‘富国’,次在‘强兵’。富国需开源节流,革除积弊,更要像先生这般,能‘点石成金’,创造前所未有的财富与效率!强兵则需精良的军械、充足的粮饷、严明的纪律,而这些,同样离不开匠作之精进,离不开……像先生这般,能化腐朽为神奇的技艺!”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热切而充满诱惑:“先生可知,你那些澄澈的玻璃,若用在军中,可制千里镜,让斥候洞察敌情于数十里外;可制精准的炮镜,让火炮指哪打哪;甚至……若能制出更坚固、更奇特的材料,用于甲胄、兵刃、战车、舰船,又将如何?”
“还有你的‘格物致知’之法,你的‘标准规范’之念,若能用于军器监,革新军械制造,统一制式,提升良率,缩短工期……那又将为我靖朝军队,增添多少战力?”
李景睿眼中闪烁着炽热的光芒:“云先生,本王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能赚钱的‘钱袋子’,一个能进献奇巧之物的‘匠人’。本王需要的,是一个能助我打造更强军械、革新军工体系、乃至为未来强军之路奠定技术根基的……国士!”
“国士”二字,他咬得极重。
“本王知道,先生有凌云之志,所图者大,绝不仅限于商贾之利。”李景睿放缓了语气,带着推心置腹的诚恳,“与本王合作,先生不仅能得财富、得庇护、得官身,更能得施展平生所学的广阔舞台!你的技艺,你的理念,将不再局限于小小的工坊商号,而能用于军国大事,真正影响这天下格局,造福千秋万代!青史之上,岂会少了先生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再次为云湛斟满酸梅饮,举杯示意:“未来,若本王能遂平生之愿,必不负先生今日之助。先生所求之‘匠作新天地’、‘技术可传世’,在本王这里,绝非空谈!届时,工部可为先生专设一司,统辖天下匠作改良;先生之学堂,可推广于各州府,遴选英才;先生之技术,凡于国有利者,皆可受朝廷扶持,大力推行!”
“这,便是本王能给先生的承诺,也是本王对先生的……恳请。”李景睿将杯中饮一饮而尽,目光恳切而锐利,“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轩内寂静,唯有晚风穿廊,荷香暗送。
云湛握着微凉的瓷杯,杯中酸梅饮的凉意仿佛顺着指尖蔓延到心里。齐王的这番“摊牌”,既在他预料之中,其直白与深远的许诺,又超出他的预料。
他看到了齐王的野心,也看到了这野心背后,确实蕴含着一份不同于太子或其他皇子的、对国事真正的忧患与改革欲望。更重要的是,齐王为他描绘的蓝图——将技术直接应用于军工和国策层面,获得官方最高级别的支持与推广——这恰恰是他内心深处,推动时代变革所能设想的最有力、最直接的路径之一。
风险极大,但回报也惊人。
他需要这个平台,需要这份“合法性”与“资源”去实现更大的跨越。
云湛抬起头,迎上齐王充满期待与压力的目光,缓缓放下杯盏,起身,郑重地长揖一礼。
“殿下雄心壮志,心系苍生,湛虽不才,亦深受感召。湛本匠户,蒙殿下不弃,屡次提携,恩同再造。殿下既以国士相期,湛虽愚钝,敢不竭尽驽钝,以报知遇?”
他没有直接说“效忠”,也没有空泛地承诺,而是以“报知遇”相对,既表明了态度,又保留了余地。
李景睿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哈哈大笑,起身亲手扶起云湛:“好!好!得先生此言,本王如得十万雄兵!从今往后,你我便是一心,共谋大业!”
两人的手再次握在一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有力,也承载了更多不言而喻的默契与沉重。
夜色渐深,荷塘上的月色清冷如霜。
澄心轩内的密谈又持续了许久,话题深入到具体的军工需求、技术保密、资源调配、以及如何在当前朝局下,以“将作监丞”和“云记”为掩护,逐步开展一些前期研究与试验。
当云湛告辞离去,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后,李景睿独立轩中,望着浩渺的星空,脸上兴奋之色渐褪,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思虑。
“杜衡。”
“臣在。”杜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轩外。
“云湛此人,才堪大用,但其心……深不可测。日后,既要倚重,亦需……有所制衡。”李景睿的声音平静无波,“他那个‘工匠学堂’,让他办。但要安排可靠的人进去,既能学其技艺,亦要观其言行。他与岭南林家的关系,也要继续留意。”
“臣明白。”杜衡躬身。
李景睿点点头,目光依旧望着云湛离去的方向。他知道,今夜之后,他与云湛的绑定更深了,利益与风险也更加紧密地交织在一起。
这是一场豪赌。他赌的是云湛的技术与智慧,能成为他问鼎至尊、革新朝政的最强助力。
而云湛,同样在赌。赌齐王的野心与能力,能为他撑起一片实现抱负的天空。
野望的种子已然种下,只待合适的土壤与风雨,便能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亦或是……噬人的荆棘。
夏夜的风,带着荷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躁动,吹皱了满池春水,也吹动了帝国权力核心的层层涟漪。
未来,在野望的驱动下,正加速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