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宝楼比试的余波,在京城工匠阶层中持续震荡。鲁寿山及其部分核心弟子正式投效云湛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激起了轩然大波,却也迅速被云湛那神乎其技的玻璃技艺所带来的震撼与憧憬所覆盖。每日徘徊于云府门外的匠人身影,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其中甚至出现了其他行当,如木匠、铁匠、陶瓷匠的佼佼者。
这些人,有的纯粹是仰慕技艺,想一睹宗师风采;有的是嗅到了变革的气息,担心自己的手艺被淘汰,前来探听风声;更有少数心思活络、眼界开阔者,隐约看到了云湛所代表的“新工匠”道路可能带来的广阔前景,渴望能搭上这趟快车。
面对这纷至沓来的关注与暗流涌动的期盼,云湛在书房中静思数日。他意识到,鲁寿山的拜服,不仅仅是个人技艺的折服,更象征着一个旧有工匠体系的松动和对新知识、新方法的渴求。这既是巨大的机遇,也潜藏着风险。
机遇在于,他可以借此机会,系统性地播撒现代科学知识与工业化生产理念的种子,培养出第一批理解并掌握新范式的人才,为未来的技术扩散和产业升级奠定基础。
风险在于,如果处理不当,贸然传播核心知识,可能削弱自身技术壁垒;若只是闭门自珍,又可能错失整合资源、引领变革的良机,甚至激起传统工匠群体的反弹。
“必须建立一个可控的、系统的知识传授与人才培养体系。”云湛对着桌案上自己勾勒的草图,对林薇薇和赵德柱说道,“不能像传统师徒作坊那样,靠口传心授、留一手。也不能像官学那样,只教经义文章。我们要教的,是能看懂图纸、懂得基本原理、会使用标准工具、具备初步量化思维和协作能力的……新式工匠。”
“学堂?”林薇薇眼睛一亮,“就像书院那样?专教匠作之学?”
“类似,但更偏重实用与基础。”云湛点头,“我打算在府内,先办一个内部的‘工匠学堂’。规模不必大,首批学员要精挑细选。来源主要有三:一是鲁大师及其带来的、经过考验的几位核心弟子,他们基础扎实,忠诚度相对较高,可作为‘技术骨干’和‘传统技艺桥梁’来培养;二是从岭南调来的、跟着我们最早做玻璃、制糖的几位年轻机灵、忠心可靠的匠人子弟,他们有一定新工艺基础,思想束缚少;三是从近期主动投效、经过严格审查的其他行当优秀年轻匠人中,遴选少数有潜力、肯钻研的。”
“教什么呢?”赵德柱挠挠头,“总不能教他们怎么烧玻璃吧?那秘方……”
“核心工艺秘方自然不能教。”云湛早有定计,“我们教‘基础’和‘理念’。具体可分为几个部分。”
他铺开一张新的纸,边写边说:
“其一,基础数理。 这是所有工巧之基。包括:基础算术(不止是算账,要懂比例、分数、简易方程)、基础几何(识图、作图、计算面积体积角度)、基础力学(杠杆、滑轮、斜面、重心等常识)、基础物理(温度、测量、物质三态变化等浅显概念)。这些知识,我会亲自编写简化教材,用大量实例和实验来讲解,务必让他们明白‘为何如此’,而不仅仅是‘照做’。”
“其二,标准与规范。 建立统一的度量衡概念(推广使用更精确的卡尺、水平仪等简易工具),讲解标准化生产的意义(零件互换、质量稳定、效率提升),学习阅读和绘制标准的工程图纸(包括三视图、剖面图等基础)。这是打破手工作坊‘各自为政’、实现规模化协作的前提。”
“其三,材料基础。 不涉及具体配方,但讲解常见材料(如木材、金属、陶土、玻璃)的基本性质、加工特点、选用原则。让他们明白不同材料为何表现不同,从而在设计和制作时更有依据。”
“其四,新工具与简易机械。 介绍和练习使用一些改进的或新式的工具,如改进的锯、刨、钻,简易的齿轮传动模型,省力的起重装置等。重点在于理解其原理和提升效率的思路。”
“其五,安全与协作。 强调安全生产规范(尤其是在高温、重物、危险品操作时),培养团队协作意识,学习简单的项目管理和流程优化概念。”
云湛写罢,看向两人:“这些内容,看似不涉及具体赚钱的秘技,却是未来工业化生产的根基。掌握了这些,他们看问题的角度、解决问题的方法,将与旧式匠人截然不同。他们将成为种子,将新的理念和方法,带入各自的领域。”
林薇薇听得心潮澎湃,她虽不完全理解所有术语,却敏锐地感觉到,这是一套前所未有的、系统化培养匠人的方法,其意义可能远超一两项具体的技术发明。“先生此议,高瞻远瞩!只是……师资从何而来?先生公务繁忙,恐怕难以日日授课。”
“初期我亲自带,讲核心原理和理念。”云湛道,“鲁大师可以负责传统技艺精粹与工匠精神的传承,他的经验非常宝贵。另外,从岭南调两位懂玻璃基础、又学过些新东西的匠师过来,协助教授实践和基础数理。赵大哥也可以讲讲安全护卫和纪律。”他笑了笑,“或许,等这批学员学有所成,他们中的佼佼者,就可以成为下一批的教员。”
赵德柱听说自己也能当“先生”,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但更多的是激动:“俺……俺一定把看家本领都教给他们!保证他们平平安安把活儿干好!”
“学堂就设在府内西侧那个独立的跨院,稍加改建,分出讲堂、绘图室、材料室、简易工坊和学员宿舍。”云湛规划着,“管理要严格,实行半封闭式。学员入学需签保密契约,学习期间不得随意外出,与外界通信需经检查。学业考核通过者,将根据其特长,分配至岭南核心工坊、京城技研坊,或未来的新项目中,给予优厚待遇和上升通道。”
他看向林薇薇:“薇薇,筹备事宜由你总揽。拟定详细的章程、契约、课程计划、考核标准。首批学员控制在二十人以内,宁缺毋滥。鲁大师那边,我亲自去与他深谈,说明学堂的宗旨和规矩,争取他的全力支持。”
“是!”林薇薇干劲十足。
“赵大哥,跨院的改建和安保,交给你。要确保学堂区域与府内其他区域相对隔离,保密措施必须到位。”
“先生放心!”赵德柱拍着胸脯。
计议已定,云府这个看似平静的院落,即将开始一场静悄悄的、却可能影响深远的变革。
云湛深知,在这个时代,创办这样一个传授“奇技”基础与“异端”理念的学堂,必然会引起各方关注甚至非议。太子一党、长孙家、乃至朝中保守势力,都可能借此攻讦他“聚拢匠人,图谋不轨”、“传授淫巧,惑乱人心”。
但他已有了“将作监丞”的官身,有皇帝“精研匠作”的旨意在先,更有万宝楼比试赢得的巨大声望和鲁寿山这位行业泰斗的支持。只要小心行事,将学堂限定在“钻研技艺、培养匠才”的范围内,不涉朝政,不传“邪说”,便有回旋余地。
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未来的需要。单凭他一个人,或依靠少数心腹,无法将脑海中的知识转化为推动时代的力量。他需要团队,需要一批理解他、追随他、能够执行他理念的“新工匠”。
这所小小的“工匠学堂”,便是他播下的第一把系统化的种子。
它可能很小,很慢,甚至会遇到无数风雨。
但一旦发芽,其生命力与颠覆性,将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云湛推开窗户,望向西侧那个即将动工的跨院,眼中充满了期待。
知识的力量,在于传播。
而工业化时代的序章,或许,就将从这二十个懵懂却充满可能的年轻匠人,以及他们即将学习的“古怪”课程开始。
工匠学堂,将成为他在这靖朝天下,点燃的第一簇有组织的、可持续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