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气氛比数日前北疆急报初至时,更加凝重压抑,仿佛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闷热。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硝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压迫感。
龙椅之上,皇帝李昀的面色不再是单纯的震怒,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阴郁与疲惫。他手中捻着一份刚刚由都察院和刑部初步会审后、关于北疆军械贪腐案的简报,指尖微微发白。简报上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头。
下方,文武百官屏息肃立,连最轻微的咳嗽声都听不到。所有人都知道,今日的朝会,注定不会平静。
“都察院、刑部的初审结果,朕看过了。”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冰锥般的寒意,穿透大殿每一个角落,“古北口烽燧守军一千五百人,战死七百余,伤者三百。验尸官报,死者创口多呈撕裂、崩碎状,非利刃所致;所着皮甲,近半有虫蛀、霉变、硝制不均之痕,更有以次等牛皮、甚至多层粗麻裱糊冒充者!箭矢箭头,铁质粗劣,淬火不足,入肉即弯折!盾牌木料多为速生杨木,未经充分阴干,遇重击则碎裂!”
皇帝每说一句,殿中某些人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而突厥骑兵所用箭簇,验明为精铁锻打,三棱带血槽,破甲力强!刀剑锋锐,甲胄坚实!”皇帝猛地将简报掷于御案之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此非将士不肯用命,实乃我靖朝兵甲,不如化外蛮夷!奇耻大辱!”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扫过兵部尚书周崇、工部尚书郑文博,以及他们身后一众相关官员:“兵部、工部,给朕一个解释!这些年,朝廷拨付的军械银两,都花到哪里去了?!朕的将士,就是穿着这样的甲胄,拿着这样的刀箭,在为朕守卫边疆吗?!”
兵部尚书周崇,一位年约五旬、身材魁梧的老将,此刻脸色灰败,出班跪倒,以头触地:“陛下!臣……臣督管兵部不力,罪该万死!然兵部只管军械调拨、验收、配发,至于军械打造之质量……实在系于工部军器监啊!臣等验收,多以数目、形制为准,其内里材质工艺,非专业匠人,实难一一详查。且……”他咬了咬牙,“且北疆边军历年上报损耗巨大,频繁申领新械,兵部虽有疑窦,然边关告急,往往只能先予拨付。其中是否有虚报冒领、以旧充新、甚至倒卖军械之弊,臣……臣失察!”
他这是将主要责任推给了工部和边军自身贪腐。
工部尚书郑文博,一个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的文官,闻言立刻出列,也跪倒在地,声音却带着一丝激动与委屈:“陛下明鉴!工部军器监造械,皆有祖制成规,用料、工序、工时皆有定例。每一批军械产出,皆有监造官、检验官层层画押。然军器监所供,乃是‘新械’。至于这新械发往北疆,路途遥远,仓储条件如何?边军将领是否妥善保管?是否有人暗中调换?甚至……是否真如周尚书所言,有虚报损耗、倒卖新械、以历年积存旧劣之品充数发与士卒之情事?工部远在京城,实难尽知啊!陛下,军器监近年所得工料银两,年年被户部以‘国库吃紧’为由削减,工匠薪饷微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亦是一因!”
他不仅反驳了兵部的指责,将问题踢回给兵部和边军管理,还隐隐抱怨了户部拨款不足,甚至暗示可能存在边军将领“狸猫换太子”的严重腐败。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等皇帝发话,户部尚书钱益之冷笑一声,出班拱手,“陛下,郑尚书此言差矣!近年来北疆军费及军械专款,户部皆是按预算足额拨付,且有明细账目可查!至于工部所言‘削减’,乃是因前年工部奏请增设江南新匠坊,耗费巨万而成效不显,陛下与内阁议后,方略作调整。军器监正项开支,从未克扣!至于工匠薪饷……据臣所知,军器监匠户俸禄,乃按朝廷定例发放,何来‘微薄’之说?莫非郑尚书认为,朝廷定例有误?”
户部、工部又掐了起来。
“好了!”皇帝一声厉喝,打断了即将升级的争吵,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照你们这般说来,朕的北疆将士甲胄不堪、兵刃粗劣,竟是无人之过?是银子自己飞了?还是铁料自己变朽了?!”
他目光如电,扫视全场,最终落在了沉默站在亲王班列中的齐王李景睿身上。
“齐王。”皇帝点名。
李景睿心中一凛,上前一步,躬身:“儿臣在。”
“你协理户部,又曾多次建言关注匠作实务。于此次军械之事,你有何看法?”皇帝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这个问题极为敏感。直接指责兵部或工部,会得罪一大片人;为任何一方开脱,都可能引火烧身,更可能被对手抓住把柄。
李景睿深吸一口气,恭敬答道:“父皇,儿臣以为,北疆军械之事,暴露三大弊端。其一,军工制造体系僵化陈旧,重‘形制’而轻‘实效’,重‘成规’而忽‘改良’,工匠缺乏激励,技艺难以精进,此乃工部与军器监之责。其二,军械采买、验收、存储、分发、核查流程混乱,权责不清,监管缺位,给贪墨舞弊留下巨大空间,此乃兵部及边军管理体系之弊。其三,朝廷对军工投入虽不乏,然款项流转环节过多,损耗巨大,真正用于提升工艺、改善材质的费用恐十不存一,此乃制度与吏治之痼疾。”
他这番话说得四平八稳,各打五十大板,却又隐隐点出根源在于“体系僵化”和“吏治腐败”。
然而,太子一党岂会放过这个攻击齐王的机会?
太子詹事、左春坊大学士张珩(太子心腹)立刻出列,拱手道:“陛下,齐王殿下所言虽有道理,然齐王殿下协理户部,对工部军器监款项使用,亦有监督核查之责。近年来军械质量每况愈下,齐王殿下岂能毫无察觉?如今事态严重,方才指出‘体系僵化’、‘监管缺位’,是否有些……事后诸葛之嫌?况且,齐王殿下既知弊端,为何不早建言革新?莫非是顾忌工部郑尚书,或是……另有隐情?”
这话极为阴险,不仅质疑齐王失职,更暗指他可能因派系关系(郑文博虽非明确太子党,但与太子一系走得较近)而有意纵容,甚至“另有隐情”。
立刻有太子一系的御史附和:“张大人所言极是!齐王殿下分管钱粮,理应对军械此等耗费巨资、关乎国运之事格外上心才是!如今北疆喋血,方知器劣,殿下协理之责,恐难推脱!”
矛头直指齐王!
李景睿脸色不变,心中却是一沉。他知道太子党必会借机发难,却没想到来得如此直接。他沉声反驳:“张大人,孤协理户部,职责在于总核钱粮收支,确保款项拨付无误。至于款项具体如何使用,军械具体如何制造、验收,此乃工部、兵部及具体衙门之专职。若事事皆需协理官员越俎代庖,深入查验,则朝廷设六部九卿何用?至于建言革新,孤此前确有奏章提及‘鼓励匠作新法’、‘严查军工贪腐’,然或因事涉广泛,或因阻力重重,未能尽数施行。此非孤不尽心,实乃积弊太深,非一日一人之功可革除。”
他既强调了职责界限,又点出自己并非毫无作为,更将问题提升到“积弊深重”的层面。
“积弊深重,便可不作为吗?”另一位太子党官员冷哼道,“齐王殿下深受陛下信任,委以协理重任,正当勇挑重担,锐意革新!如今北疆之败,军械之劣,殿下难道就没有一丝责任?一句‘积弊太深’,便能推卸所有吗?”
朝堂之上,顿时又吵作一团。太子党紧咬齐王“失察”、“不作为”,齐王一系的官员则奋力辩护,指责对方“借题发挥”、“攻讦皇子”。兵部、工部两边的官员,此刻反倒暂时成了看客,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两位皇子的人马互相攻讦。
皇帝李昀高踞御座,冷眼看着下方愈演愈烈的争吵,眼神深邃,看不出真实情绪。他知道,这场争吵早已超越了单纯的军械质量追责,变成了太子与齐王两派势力的又一次正面交锋。
他的目光,偶尔掠过争得面红耳赤的臣子,掠过脸色铁青的太子,掠过沉稳应对却眼底含怒的齐王,最终,落在了那份沾着北疆将士鲜血的简报上。
疲惫,一种深深的疲惫,涌上心头。
这些臣子,他的儿子们,他们关心的,究竟是国家安危,将士性命,还是自己的权位得失?
“够了!”皇帝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大殿内,落针可闻。
“北疆将士的血,还没冷透!”皇帝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你们就在这里,为了推诿责任,为了攻讦异己,吵得不可开交!”
“兵部尚书周崇,督管不力,罚俸一年,留职察看!工部尚书郑文博,军械粗劣,难辞其咎,罚俸两年,革去太子少保衔!北疆镇远大将军及一干涉案将领,即刻锁拿进京,三司会审,从严惩处!军器监上下,给朕彻底清洗,凡有贪墨、懈怠、滥竽充数者,一律严办!”
“至于你们——”皇帝的目光扫过刚才争吵最凶的几名官员,包括张珩,“朝堂之上,不思为国分忧,徒逞口舌之利,攻讦皇子,扰乱朝纲!各罚俸半年,以儆效尤!”
一连串的惩罚措施,雷厉风行,让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最后,皇帝的目光重新落回齐王李景睿身上,停顿片刻,方才开口:“齐王协理户部,于军械款项拨付虽无直接过错,然未能及时洞察积弊,建言有力举措,亦有失察之嫌。罚俸半年。另,朕命你,会同工部、兵部,限期一月,给朕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军械制造革新与督查章程’来!若再有无用空文,朕一并追究!”
“儿臣领旨!谢父皇!”李景睿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又提起另一块。罚俸是小事,这个“革新章程”才是真正的考验,也是……机遇。
“退朝!”皇帝拂袖而去,留下满殿心思各异的臣子。
朝堂的争吵暂时平息,但风暴远未结束。皇帝各打五十大板的处理方式,并未真正解决问题,反而让各方矛盾暂时压抑,暗流更加汹涌。
而齐王李景睿领到的“革新章程”任务,如同一把双刃剑,用得好,或许能打开军工变革的缺口,甚至成为打击对手的利器;用得不好,则可能引火烧身,陷入更深的泥潭。
他走出紫宸殿,望着阴沉的天空,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这章程,不能只靠工部那些老朽,也不能完全指望兵部。他需要新的思路,新的力量。
或许,是时候与云湛,进行一场关于“国之重器”的更深入、更具体的密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