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器监衙署位于皇城西北隅,毗邻京营驻地,占地广阔,高墙森严。手持圣旨的云湛,在赵德柱及十名精悍护卫的簇拥下,于次日清晨抵达监门。监正(从五品)及几位主事早已得了消息,虽心中百般不情愿、疑虑甚至暗藏抵触,却也不敢公然违逆圣意,只得率领属官匠吏在门前恭迎,态度恭谨却疏离。
寒暄不过片刻,云湛便直入主题:“本官奉旨督查军械改良,首要是摸清现状。请监正引路,先往武库一观。”
监正是个五十余岁、面皮白净微胖的官员,姓吴,闻言眼皮微微一跳,堆笑道:“云大人一路辛苦,不如先至值房用茶,下官将历年档册图样取来,供大人查阅?武库重地,杂乱腌臜,恐污了大人眼目……”
“不必。”云湛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圣命紧急,刻不容缓。本官须亲眼查看现存军械实物,方能心中有数。吴监正,请吧。”
吴监正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与无奈,只得躬身:“既是大人坚持,下官遵命。只是武库乃重地,按规矩,随从人员……”
“赵护卫及两人随我入内,其余人在外等候。”云湛截口道。
吴监正无法,只得命人取来钥匙,亲自引着云湛一行人,穿过数重有兵丁把守的厚重铁门与甬道,来到军器监的核心存储区域——甲字武库。
沉重的包铁木门被推开时,一股混合着铁锈、陈年皮革、霉灰以及淡淡桐油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库内光线昏暗,只在高处开有狭小的气窗,尘埃在透入的光柱中飞舞。放眼望去,是一排排高及屋顶的巨大木架与堆叠的箱笼,规模惊人,却透着一种死气沉沉的压抑。
云湛示意点燃更多带来的灯笼。火光渐亮,库内景象逐渐清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沿墙摆放的一排排长枪。枪杆歪斜,红缨早已褪色成污浊的灰褐色,甚至结了蛛网。随手取下一杆,入手沉重,枪头与木杆连接处锈迹斑斑,稍一用力,竟有簌簌的铁锈粉末落下。枪尖黯淡无光,刃口处可见细微的崩缺与卷曲,显然锻造时就未处理好。
再看刀剑架。制式腰刀、长剑密密麻麻插在架上,许多刀鞘剑鞘已然破损。抽出一把腰刀,刀身晦暗,布满斑点状锈蚀。用手指轻弹刀身,声音沉闷,毫无清越之音。细看刃口,不仅不平直,更有多处肉眼可见的“夹灰”(锻造时杂质未除尽形成的纹理)和细微裂纹。这样的刀,莫说与敌刃相碰,恐怕用力劈砍硬物几次,便有崩断之虞。
箭头更是触目惊心。盛放在大竹筐中的箭簇,许多已经锈蚀粘连在一起,掰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箭头形状不一,有的三棱不分明,有的带锈瘤,锋刃处厚钝不堪。随意捡起几枚细看,铁质疏松,气孔肉眼可见。
“这些……都是近年新造入库的?”云湛的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响起,听不出情绪。
吴监正额角见汗,支吾道:“大人明鉴……武库军械,按例五年一轮换,新造者入库,旧者汰换或发往各地府库、乡勇……这些,这些或许有部分……是待汰换之旧器,与新器混杂……”
“混杂?”云湛走到一个标注着“景和二十三年秋制”(即三年前)的木箱前,示意赵德柱打开。里面整齐码放的,是新制的皮甲组件。取出一片护心甲叶,皮质僵硬,硝制不均,边缘处甚至能摸到未处理干净的脂肪粒,散发出淡淡的腥臊味。对着灯光细看,皮质纤维粗糙,厚度不一,且已有虫蛀的细小孔洞。甲叶串联用的皮绳,也是劣质货色,毫无韧性可言。
“这也是待汰换的旧器?”云湛将甲叶递给吴监正。
吴监正脸色发白,接过甲叶的手微微颤抖,无言以对。
云湛不再问他,继续深入库房。越往里走,景象越是惊心。有些堆叠的盾牌,背面木料已然发霉变形;有些存放弓弩的区域,弓臂因温湿度失控而扭曲;甚至在一处角落,发现了一批尚未装配的弩机部件,铸铁件上砂眼密布,青铜件轻薄脆硬,机括咬合处公差巨大,这样的弩机,能否顺利击发都是问题,更遑论准头与威力。
更让云湛心惊的是管理上的混乱。物料的存放毫无规律,新料旧料混杂,不同批次的军械没有明确标识,出入库记录模糊不清。库内温湿度完全失控,显然缺乏有效的日常维护。守卫的兵丁也是懒散麻木,对库内情况一问三不知。
这哪里是帝国的武库?分明是一座巨大、昂贵、却毫无用处的废品堆积场!那些拨付下来的雪花银,那些征调来的物料,那些匠户的劳作,最终就化为了这么一堆堆生锈、腐败、不堪一击的破烂!
云湛仿佛能看到,北疆的将士们,领到的就是从这里发出的“新械”。他们穿着这样的甲,拿着这样的刀,迎着突厥人锋利的箭矢与弯刀,会是何等绝望!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深重的悲哀,在他胸中翻腾。他知道军工系统腐朽,却未曾想到,竟腐朽至此!这不仅仅是贪墨的问题,而是整个体系从根子上烂掉了!从物料采购、到匠作管理、到质量检验、到仓储维护,每一个环节都在失灵,都在吞噬这个帝国的元气与边防将士的生命!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愤怒无用,悲哀更无用。皇帝给他四十天,不是让他来感叹和愤怒的。
“吴监正,”云湛睁开眼,眼神已恢复冷静,却更加锐利,“传本官令:第一,即刻起,甲字武库所有军械,暂停任何调拨。第二,调集可靠书吏、匠头,三日内,给本官整理出一份详细的现存军械种类、数量、批次、状况清册!分类摆放,旧器、新器、损毁器必须分开!第三,带本官去查看物料库,以及……匠作工坊。”
吴监正面如土色,想说什么,但在云湛那不容置疑的目光和身后赵德柱虎视眈眈的注视下,终究没敢抗辩,只得喏喏应下:“下官……遵命。”
走出昏暗的武库,重见天日,云湛却觉得心头更加沉重。阳光下的军器监衙署屋舍俨然,甚至有些地方还装饰着彩绘,一派太平官署的气象。谁能想到,这光鲜之下,竟藏着如此触目惊心的腐朽与黑洞。
他知道,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开始。触动这样的利益集团,清查这样的积弊,如同在沼泽中跋涉,稍有不慎,便会被无声吞噬。
但,他已无退路。
北疆的风,带着血与火的气息,仿佛就吹在他的耳边。
他必须在这腐朽的沼泽中,辟出一条路来,哪怕只能造出几百把堪用的刀,几千枚锋利的箭。
这不仅是为了圣旨,为了齐王,更是为了那些看不见的、在北疆烽燧边等待着“新械”的将士。
云湛握紧了袖中的拳头,目光投向远处传来隐约叮当锤打声的匠作工坊方向。
就从那里开始吧。在这片绝望的废墟上,试着点燃第一簇微弱的、属于“质量”与“责任”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