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府书房内的烛火,燃至后半夜,依然未曾熄灭。与“试验工区”那种充满金属撞击与炉火咆哮的喧嚣不同,这里弥漫着一种紧绷的、近乎凝滞的寂静,只有算盘珠子被飞快拨动时发出的、清脆而急促的“噼啪”声,以及纸张翻阅的沙沙轻响。
林薇薇独自坐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案头堆积的账册几乎将她单薄的身影淹没。她秀美的脸庞在烛光下显得格外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青影,平素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此刻也散落了几缕碎发,透出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焦虑。
她的指尖在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数字间飞速移动,另一只手则熟练地操纵着一把乌木包铜的精致算盘。每一次拨动,都仿佛在计算着“云海商号”与“京华奇珍会”所剩无几的“气血”。
形势,比云湛所知的,更加严峻。
为了支撑“试验工区”的运转,对抗太子党在朝廷经费和物料上的卡脖子,云湛授权林薇薇调用商号资金。起初,靠着“云记”开业时的惊人利润和“京华奇珍会”的稳定分红,尚能周转。但随着“聚元炉”建造、焦炭试制、大规模招募匠人力夫、以及被迫高价从黑市或远途秘密采购特种物料,资金的流出速度远超预期。
而流入呢?
“云记”明面上的生意,因云湛“闭门思过”和专注军务,新产品推出放缓,且高端客户对“雪晶糖”、“琥珀光”的新鲜感略有下降,销售额虽仍可观,但增长已趋平缓。“云海明镜”定制周期长,回款慢。更麻烦的是,为了维持“乐善好施”、“支持朝廷”的形象,之前承诺的慈善捐赠和“匠作创新奖励基金”的初期投入,也需要持续支出。
“京华奇珍会”那边,王昶、张骏等人起初对于能参与“军工大事”颇感兴奋,也愿意垫付部分款项。但当垫付金额越来越大,且朝廷拨款遥遥无期,他们背后的家族也开始施加压力。尤其是王昶之父、户部右侍郎王儁,身在其中,深知太子党卡款的厉害,私下已多次提醒儿子“适可而止”、“莫要泥足深陷”。王昶虽仍支持云湛,但能调动的私人款项也已接近极限。
林薇薇面前的汇总账本,显示出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过去四十天,“试验工区”及相关隐秘支出,已累计耗费超过八万两白银!其中约五万两来自“云记”和岭南的利润积累,两万两来自“京华奇奇珍会”的垫款及王昶等人的私人借款,还有一万两是林薇薇以云府和林家京城产业为抵押,向几家关系尚可的钱庄拆借的短期高息贷款。
而目前,商号账面上可动用的活钱,已不足五千两。这五千两,需要支付本月“云记”、“京华奇珍会”所有伙计、掌柜、护卫的薪饷,需要维持云府和林家别院的日常用度,需要支付即将到期的第一批钱庄利息,更需要……为“试验工区”接下来可能需要的紧急采购,留下最后的储备。
屋漏偏逢连夜雨。昨日,“云记”负责采买的一位老管事回禀,市面上用于制作“雪晶糖”吸附剂的某种关键辅料(实为特定木材烧制的初级活性炭原料),因产地遭了山洪,供货紧张,价格已翻了三倍,且需要现银交易。而岭南那边也传来消息,扩建新玻璃窑和糖坊需要追加投资,询问京城款项是否到位。
林薇薇感到一阵阵眩晕。她从未面临过如此巨大的财务压力。在岭南时,林家根基深厚,生意虽有起伏,但从未有过这般四面漏风、捉襟见肘的窘境。如今,她不仅要打理日益庞大的生意,更要为云湛那烧钱如流水的“军工试验”输血,同时还要应对来自太子党在商业上可能的打压(她已察觉到有同行在恶意竞价收购某些原料),以及安抚王昶等合伙人日益不安的情绪。
“小姐,您已经两天没合眼了,喝碗参汤吧。”贴身丫鬟春杏端着一盅热气腾腾的汤品,轻手轻脚地进来,脸上满是心疼。
林薇薇摇摇头,指了指账册:“放着吧,我算完这点就看。”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春杏无奈,将汤盅放在桌角,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林薇薇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继续核算。她知道,云湛正在工区进行最后的冲刺,皇帝给的期限迫在眉睫,他承受的压力不比自己小。她不能在这个时候让他分心,必须独自扛起后方这片天。
“必须开源节流……”她喃喃自语,提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可能的对策。
节流:
1. “云记”和商号内部,非必要开支一律削减。伙计薪饷……或许可以商量暂缓发放部分,以“东家另有急用、日后补发并加赏”为由,争取核心人员的理解。云府用度降至最低。
2. “试验工区”那边,匠人和力夫的工钱绝不能拖欠,这是底线。但能否与齐王府沟通,让他们再多承担一部分?或者,能否以“未来军械利润分成”为承诺,说服部分匠人接受暂缓支付?
3. 暂停或大幅缩减所有慈善捐赠和“基金”投入,对外宣称“资金已用于北疆军务”。
开源:
1. 加快“云记”新品推出。之前云湛提过几种新的玻璃器型和糖果口味,可以尝试小批量生产,举行一次小范围的“鉴赏会”,针对顶级客户预售,快速回笼资金。
2. “京华奇珍会”那边,能否说服王昶、陈平他们,以其家族名义或人脉,短期拆借一笔低息款项?或者,以“云记”未来部分利润或某项技术合作为抵押?
3. 动用最后的“杀手锏”——林家岭南的根基。向父亲求援?但岭南同样在扩张,且远水解不了近渴,传信调款至少需要一个月。而且,将家族过多卷入这京城凶险的政局与财务漩涡,是否明智?
每一条都困难重重,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削减内部开支可能动摇人心;拖延匠人工钱可能引发工区动荡;停止慈善可能影响声誉;新品预售需要时间筹备且效果未知;向合伙人求援可能暴露虚弱,引来更多顾虑甚至退出的风险;动用林家根本,则可能将整个家族拖入深渊……
林薇薇感到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她放下笔,揉了揉眉心,端起那碗已经微凉的参汤,勉强喝了几口。冰冷的汤水入腹,并未带来多少暖意。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深夜微凉的空气涌入。窗外,云府一片寂静,只有远处“试验工区”的方向,隐约还有一丝未曾熄灭的灯火光芒。那是云湛还在奋战的地方。
不能倒下去。她对自己说。云湛在前面冲锋陷阵,开辟前所未有的道路,她必须守住后方,确保粮草不绝,阵地不溃。这是她的责任,也是她的……选择。
深吸一口气,林薇薇回到书案前,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她开始重新审视那些对策,结合各方关系和当下情势,拟定详细的执行方案。
首先,内部节流必须立刻执行,但要讲究方式方法,尤其要稳住核心人员。她亲自起草了一份给所有管事和核心伙计的“东家手书”,坦诚目前因“全力支持朝廷北疆军械革新”,资金暂时紧张,恳请大家同舟共济,承诺渡过难关后必有重谢。同时,她吩咐春杏,明日一早便清点府库,将一些暂时用不上的贵重摆设、衣料,秘密送去典当行,换取现银。
其次,开源方面,新品预售会可以立即筹备,就定在三日后,邀请名单要精,噱头要足。她连夜开始拟定新品清单和邀请函说辞。同时,她决定天明后,亲自去拜访陈平。陈平擅长商事,人脉广,且其伯父威远伯并非太子核心党羽,或许有办法通过商业渠道短期融通一笔资金,利息可以给高些。
至于齐王府和林家岭南……暂时不动。齐王那边压力已然不小,不能再添麻烦;林家是最后的退路,非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
窗外的天色,渐渐由浓黑转为深蓝。
林薇薇终于拟定完初步的应对计划,虽然心中依然沉甸甸的,但至少有了方向。她吹熄了大部分烛火,只留一盏,准备稍微休息片刻。
然而,就在她刚合上眼,门外传来急促却尽量放轻的脚步声,紧接着是赵德柱压低了的声音:“林小姐,睡下了吗?有急事!”
林薇薇心头一紧,立刻起身开门:“赵大哥,何事?”
赵德柱脸色铁青,低声道:“刚得到消息,咱们存放在南城‘通惠钱庄’的那批用来应急的现银(约三千两),钱庄掌柜突然说……说是账目有问题,暂时冻结,无法支取!我派人去理论,那掌柜支支吾吾,背后似乎……有长孙家的人打过招呼!”
林薇薇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连忙扶住门框。
太子党和长孙家,竟然连她这最后一点隐秘的应急资金都盯上了!这是要彻底掐断他们的现金流!
经济危机,瞬间升级为生死存亡的财务绝境!
“小姐!”春杏惊呼上前搀扶。
林薇薇站稳,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愤怒、焦虑、绝望交织,但最终,都被一股更强大的、不甘认输的倔强压了下去。
“知道了。”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冰冷的寒意,“赵大哥,立刻派人,盯紧‘通惠钱庄’和那个掌柜。同时,让我们的人,悄悄查一下长孙家在京城,有哪些产业近期资金流紧张,或者……有什么见不得光的财务往来。”
“林小姐,您这是要……”赵德柱一怔。
“他们不仁,休怪我们不义。”林薇薇眼中闪过一丝与平素温婉截然不同的厉色,“商战有商战的规矩,但若有人要掀桌子,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云先生在前线造刀,我们就在后方,也得准备一把能割断对方钱袋子的‘刀’!”
她转身回到书案前,提笔疾书:“春杏,磨墨!我要给陈平写拜帖,再加一封给王昶的密信!”
危机深重,已无退路。
唯有搏杀,方有一线生机。
林薇薇挺直了脊梁,仿佛一株在暴风雨中顽强挺立的修竹。前方的路更加凶险,但她知道,自己必须,也一定能陪云湛,闯过这道最凶险的“钱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