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京城的秋天,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是金桂飘香的季节。但对于曾经显赫一时的长孙家来说,这个秋天,却冷得刺骨,仿佛提前进入了严冬。
长孙府那座位于城东的七进大宅,曾经车马如龙,宾客盈门。门楣上“诗礼传家”的金字匾额,是先帝御笔亲题,象征着这个家族在靖朝文官体系中的显赫地位。然而如今,朱漆大门紧闭,门前的石狮子也显得落寞,偶有路人经过,都下意识地加快脚步,仿佛沾染了这里的晦气。
府内,正堂。
曾经摆满珍玩的博古架空了大半,几张太师椅的椅披也换了寻常的锦缎,不复往日苏绣的奢华。长孙无忌——这位曾经官至礼部侍郎、长孙家的当代家主,如今不过五十出头,头发却已白了大半。他枯坐在主位上,手里捏着一封刚送来的信,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信很短,来自东宫一位与他相熟多年的属官,措辞客气,却字字如刀:“……兄近日所请,殿下已知。然值此多事之秋,东宫宜静不宜动,恐难遂兄愿。望兄善自珍重,谨言慎行,以待来日。”
“以待来日……以待来日……”长孙无忌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他猛地将信纸揉成一团,狠狠地掷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
没有来日了。
他很清楚。自去年开始,长孙家就霉运不断。先是与齐王、云湛交恶,几次三番设局打压,结果不但没伤到对方分毫,反而自己损兵折将,失了圣心。随后,长孙家倚为根基的盐引、绸缎、茶叶生意,开始被一个名为“云海商号”的新兴势力以惊人的速度挤压。
起初,长孙家上下并未将“云海”放在眼里。不过是些岭南来的暴发户,靠着奇巧之物哗众取宠罢了。可很快他们就发现,这个“云海”背后,站着的是那个他们恨之入骨的云湛!不,不仅仅是站着,那根本就是云湛一手扶植起来的商业触手!
“云海”的手段,与长孙家熟知的传统商战截然不同。他们不拼关系、不走门路,只拼两样东西:更好的货,更低的价格。
盐?他们能制出比官盐更雪白、更细腻的“白玉盐”,价格却只比官盐略高,迅速抢占了高端市场。绸缎?他们不知从何处引进了新式织机,织出的“云锦”质地细密、花色新颖,价格却与长孙家最好的绸缎持平。茶叶?他们打通了西南新辟的茶道,运来的新茶品质上乘,运费更低。
更可怕的是,“云海”似乎有源源不绝的银钱支撑,可以忍受长时间的微利甚至亏损,只为抢占市场份额。长孙家那些靠着祖辈荫庇、关系网络维持的生意,在这样不讲道理、只拼实力的冲击下,节节败退。
长孙无忌不是没想过反击。他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官场关系,试图从税赋、货运、市舶等方面给“云海”下绊子。可每次,阻力都大得超乎想象。工部、甚至户部的某些环节,隐隐有保护“云海”的迹象。后来他才绝望地得知,那位新晋的工部右侍郎云湛,早已在军工革新中编织了一张虽不庞大、却极为关键的利益网络,许多官员或其家族,都与“云记”或“云海”有着千丝万缕的商业往来。
断了“云海”的财路,就是断了许多人的财路。更何况,云湛圣眷正隆,北疆捷报的功劳还没凉透,谁敢在这个当口明目张胆地动他?
长孙家也曾将希望寄托在太子身上。毕竟,打压云湛和齐王,本就是太子乐见其成的事情。最初,太子的确给予了一些支持,至少在东宫势力范围内,给过长孙家些许便利。可随着长孙家几次行动失败,反而惹来一身骚,让太子在朝堂上颇为被动后,东宫的态度,就渐渐冷淡了。
直到古北口大捷,云湛火箭般升任工部侍郎,长孙家便彻底失去了价值,甚至成了太子党急于撇清的“累赘”。一个屡次失败、丧失圣心、连自家生意都守不住的家族,还有什么资格做太子的盟友?
墙倒众人推。
“老爷!老爷!不好了!”管家连滚爬爬地冲进正堂,脸色惨白,“咱们在城南的三间绸缎庄……刚刚被‘云海’的人盘下了!价钱压得极低,几乎是白送啊!大掌柜说,库里的存货积压太多,银钱周转不开,债主又逼得紧,实在是……实在是没办法了!”
长孙无忌眼前一黑,喉头涌上一股腥甜,被他强行咽下。城南那三间铺子,是长孙家最赚钱的产业之一,竟也……
“还有……漕帮那边递来话,说下个月起,运咱们货的船费,要涨三成。若是不愿,他们船期紧张,怕是要耽误。”管家哭丧着脸,“这分明是……分明是看咱们家势弱,也跟着落井下石啊!”
何止是漕帮。往日里称兄道弟的官员,如今避而不见;有姻亲关系的家族,也开始找借口疏远;甚至连府里一些得力的人手,都悄悄寻了别的门路,递了辞呈。
“父亲!”长孙无忌的长子长孙弘跌跌撞撞跑进来,官袍都乱了,满脸惶急,“刚得的消息,御史台有人上了奏本,弹劾咱们家……‘与民争利,侵夺田产,纵仆行凶’!还翻出了前年城西那桩旧案!陛下……陛下虽未立刻下旨,却将奏本发到了刑部,命‘核查’!”
“核查……”长孙无忌惨笑一声。所谓核查,不过是给最后的处置走个过场。那些罪名,几分真几分假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上面有人要动长孙家了,而这些罪名,就是最好的刀子。
他猛地站起身,却又一阵眩晕,不得不扶住桌角才站稳。他环视着这间曾经承载家族荣耀、如今却显得空荡破败的正堂,目光扫过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儿子和管家,最终落在冰冷的地面上那团揉皱的信纸。
他知道,长孙家的气数,尽了。
从他们选择与云湛为敌,并一败再败开始,就注定了这个结局。太子党抛弃了他们,昔日的盟友变成了陌路,甚至反戈一击。而那个他们最初并未放在眼里的年轻人,却以他们无法理解的方式和速度,编织起一张庞大的网,在朝堂和商场上,同时给了他们致命一击。
“父亲,我们……我们该怎么办?要不要再去求求太子殿下?或者,去找找张尚书?赵大人?”长孙弘声音发颤,还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求?”长孙无忌的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疲惫和嘲讽,“拿什么求?长孙家如今,还有什么值得别人伸手的价值?”
他缓缓坐下,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罢了……罢了……你去打点一下,城南、城西的铺子,能卖的就卖了吧,价格……随他们开。田产……也处置一些,先把紧要的债务还上。至于这宅子……”
他抬头,看着梁上斑驳的彩绘,那是祖上鼎盛时请名匠所绘,如今色彩黯淡,积了灰尘。
“这宅子……陛下御笔的匾额还在,暂时无人敢动。但咱们……搬去西城的别院吧。这里,太大,太空,也太冷了。”
长孙弘嘴唇哆嗦着,还想说什么,却被父亲眼中那片死寂的灰败给堵了回去。他知道,父亲已经认命了。
数日后,长孙家变卖产业、举家迁往西城一处寻常三进宅院的消息,在永京城不胫而走。虽然未正式夺爵罢官,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个曾经显赫的家族,已经退出了永京城顶级权贵的圈子,从此一蹶不振,能勉强保住些体面,已是万幸。
茶楼酒肆里,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长孙家倒了!”
“啧啧,真是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也怪他们自己不识时务,非要跟云侍郎作对。云侍郎那是寻常人吗?那是简在帝心的财神爷、巧匠星!”
“我看啊,还是太子爷那边……心狠。用完了就扔,半点情面不留。”
“嘘!小声点!这话也是能乱说的?”
云府书房。
云湛听着福伯的汇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知道了。西城那边,不必再特意关注。长孙家……已经不足为虑了。”
他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开始凋零的秋叶。长孙家的败落,在他意料之中。当他们的价值被榨干,又无法提供新的利益时,被抛弃是必然的。太子党的冷酷,他早有领教。
这只是一个开始。长孙家,不过是第一个倒下的。那些曾经参与过围剿他、诋毁他、试图将他扼杀在崛起路上的人,他一个都不会忘。
权力场的游戏,就是这么残酷。你不吃掉别人,就会被别人吃掉。
“老爷,”福伯低声问,“‘云海’那边,接下来……”
“按计划行事。”云湛转身,目光清明冷静,“长孙家让出的市场份额,要稳稳吃下。另外,江南的盐场、蜀地的织坊、两淮的漕运节点……可以开始接触了。记住,手段要合规,价格要公道,但速度,要快。”
“是。”福伯躬身退下。
书房重归安静。云湛重新坐回书案后,展开一份关于新式弩机设计的图纸。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纸面上,也照亮了他沉静而坚定的侧脸。
一个敌人的倒下,并不意味着战争的结束,只意味着新的战场即将展开。
而他的征途,还远未到终点。
永京城的秋夜,寒意渐浓。有人在高楼宴饮,有人在陋室哀叹,而有人,则在灯下默默绘制着更庞大的蓝图。
长孙家的末路,不过是这权力棋局中,一颗被弃之不顾的棋子,发出的最后一声闷响。
很快,就会被新的喧嚣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