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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愈发急了,像要把人间的污秽与秘密都一并裹挟而去。安陵容咬紧牙关,强忍着左肩钻心的痛,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夏刈身后。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又像踏在云端,虚浮得厉害。身后,漱玉斋的火光与喧嚣,被重重宫墙切割、模糊,最终只剩下天际一抹不祥的暗红,和隐约可闻的、越来越远的嘈杂人声。那是她亲手点燃的焚身之火,也是她为自己唱响的葬歌与新生曲。

夏刈走得不快,却异常稳。他似乎对这片宫墙下最偏僻、最无人问津的角落了如指掌,总能找到阴影的缝隙,避开巡逻的路线,甚至利用风声和雪声,掩盖他们本就不甚清晰的足迹。偶尔,他会停下来,侧耳倾听片刻,或是扶住摇摇欲坠的安陵容,动作依旧不显温情,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可靠。

宫门,近了。

并非安陵容熟悉的神武门、午门,而是皇宫西侧一道专供运送水、炭、杂物出入的偏门,名为“西华偏门”。此处守备向来不如正门森严,尤其在深夜雪天。远远望去,两盏气死风灯在风雪中摇曳,映出门口几个缩着脖子、抱着长矛、不住跺脚的守卫身影。

夏刈并未直接靠近,而是带着安陵容,悄无声息地绕到偏门一侧,紧贴着一处堆放废弃木料的夹墙阴影中。他打了个极轻的、短促的呼哨,声音在风雪中几乎细不可闻。

片刻,偏门那锈迹斑斑、虚掩着的门扉,被人从里面拉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个穿着灰蓝色粗布袄子、头戴破毡帽、身形矮胖的太监,探出头来,飞快地朝他们这边看了一眼,又迅速缩了回去。

夏刈不再犹豫,一把揽住安陵容几乎站立不稳的腰,低声道:“闭眼,低头,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出声。” 说罢,带着她,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影子,疾步冲向了那道门缝。

守门的几个侍卫似乎有些昏昏欲睡,又或是被风雪冻得麻木,竟无人察觉。只有离门最近的一个年轻侍卫,似乎觉得眼前光影一花,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嘟囔了一句:“这鬼天气,雪片子迷眼……”

话音未落,那扇门已在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宫内的风雪与森严。

门外,是另一重天地。

没有高耸的宫墙,没有整齐的青石板路,只有一条被积雪覆盖的、坑洼不平的土路,两旁是低矮破败的民房,在风雪中瑟缩着。寒风更加肆无忌惮,卷着雪沫子,直往人领口里钻。空气里不再是宫闱特有的、混合着香料与压抑的气息,而是市井的、烟火气的、甚至还夹杂着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谁家夜半犬吠的嘈杂。

安陵容被夏刈半搀半扶地带着,踉跄前行。她从未以这样的姿态、在这样的时刻,出现在宫墙之外。这自由来得太突然,太不真实,也太……冰冷刺骨。左肩的伤口在寒风刺激下,疼痛更加剧烈,失血过多的眩晕感也阵阵袭来。她只能死死咬着下唇,靠着一股不肯就此倒下的意念,强撑着不让自己昏过去。

夏刈的脚步依旧未停,但速度明显加快。他带着她,在迷宫般狭窄曲折的巷道中穿行,避开偶尔出现的、提着灯笼的更夫,或是醉醺醺的夜归人。他对这里的熟悉程度,似乎不亚于宫中。

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就在安陵容感觉自己快要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时,夏刈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挂着“陈记棺材铺”破旧招牌的门脸前停了下来。店铺早已打烊,门板紧闭,只有檐下两盏褪了色的白纸灯笼,在风雪中瑟瑟摇晃,透出一点昏黄模糊的光。

夏刈没有叩门,只是抬手,用一种特定的节奏,轻轻敲了敲旁边一扇不起眼的侧门木板。

“笃、笃笃、笃。”

三长两短,带着特殊的韵律。

片刻,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黑色棉袍、面容清癯、眼神却精亮如鹰隼的中年男子,提着灯笼,出现在门内。他目光飞快地扫过夏刈和被他搀扶着的、形容狼狈的安陵容,脸上没有露出丝毫惊讶,只是侧身让开:“快进来。”

屋内很暗,弥漫着一股木头、桐油和某种草药混合的、不太好闻的气味。借着灯笼的光,可以看出这是一间不大的堂屋,陈设简单,堆放着些木料、半成品的棺椁,和一些杂七杂八的工具。空气阴冷潮湿,与屋外相差无几。

“人在里面,都准备好了。”中年男子低声对夏刈道,又看了安陵容一眼,眉头微蹙,“伤得不轻。先处理一下,天亮了再挪地方。”

夏刈点点头,不再多言,扶着安陵容,穿过堂屋,推开后面一扇小门,进入一间更加狭窄、但相对干净、靠墙摆着一张简易木榻的内室。榻上铺着半旧的被褥,屋内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灯焰如豆,勉强驱散一角黑暗。

一个穿着粗布衣衫、头包蓝布巾、做仆妇打扮的中年妇人,正守在一只烧着热水的炭盆旁,见他们进来,连忙起身,手脚麻利地在榻上又铺了一层干净的粗布。

夏刈将安陵容安置在榻上。甫一沾到实物,安陵容全身的力气都散了,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软软地倒了下去。

“姑娘!”那仆妇低呼一声,上前查看。

夏刈阻止了她,对跟进来的中年男子道:“柳先生,有劳了。”

那被称为柳先生的中年男子,正是这棺材铺的掌柜,或者说,明面上的掌柜。他点点头,放下灯笼,走到榻前,先看了看安陵容左肩的伤口,又探了探她的脉息,眉头越皱越紧。

“伤口很深,失血过多,寒气侵体,加之忧惧过度,心神损耗极大。”柳先生声音低沉,带着医者特有的冷静,“肩上这伤,像是被内力震击,又沾了不干净的东西。我先给她清理上药,能不能挺过来,就看今夜了。”

他不再多话,示意仆妇去端热水,自己则从怀中掏出一个扁平的牛皮囊,里面是排列整齐的、各种尺寸的银针、小刀、药瓶。

剧痛让安陵容在昏迷的边缘挣扎,模糊中,感觉到冰冷的剪刀剪开她黏连的血衣,辛辣的药水冲洗伤口,尖锐的银针刺入穴道带来酸麻胀痛,最后是清凉的药膏和紧密的包扎。整个过程,柳先生手法娴熟,下手稳准,显然精于此道。

处理完伤口,柳先生又给她灌下了一碗不知是什么的、苦涩滚烫的药汁。药汁入喉,带来一股暖流,勉强压下了体内的寒意和剧痛,但也让她本就昏沉的意识,彻底滑向了黑暗的深渊。

失去意识前,她最后看到的,是夏刈沉默地站在榻边,阴影中,他的脸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静静地注视着她,如同暗夜中守护着什么秘密的孤狼。

然后,是无边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寂静。

安陵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时间在黑暗与断断续续的噩梦、剧痛、寒冷中失去了意义。她时而被左肩伤口火烧火燎的痛楚惊醒,时而在噩梦中看到皇后扭曲的脸、太后冰冷的目光、漱玉斋冲天的大火……每一次惊醒,都冷汗涔涔,心胆俱裂。

每当她痛得呻吟出声,或是被噩梦魇住,那个沉默的仆妇总会及时出现,用温热的布巾擦拭她额头的冷汗,或是喂她喝下苦涩的药汁。柳先生也会定时来查看伤口,换药,施针。他们很少说话,动作也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但照顾得却异常仔细。

夏刈自那夜将她送来后,便消失了。安陵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去做什么,是否还会回来。她就像一件被暂时存放于此的、麻烦的货物,生死未卜,前途茫茫。

第三日,安陵容的高热终于退了些,神智也清醒了一些。她挣扎着,在仆妇的帮助下,半靠在榻上。环顾这间狭小、简陋、却将她从鬼门关暂时拉回来的斗室,心中百味杂陈。

“姑娘,喝点粥吧。”仆妇端来一碗熬得稀烂的米粥,里面似乎还掺了些切碎的青菜和肉末,香气勾人。

安陵容确实饿了,也渴了。她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粥温热,顺着食道滑下,带来久违的暖意和力气。左肩的伤口依旧疼,但已不再像之前那样撕心裂肺。

“这里……是何处?”她声音嘶哑,几乎不像是自己的。

仆妇垂着眼,一边收拾碗筷,一边低声道:“回姑娘,这是柳先生的铺子。您安心养伤便是,外面的事,有夏……有爷们儿操心。”她显然被叮嘱过,不该说的绝不多说一个字。

安陵容不再追问。她知道问不出什么。她只是慢慢喝着粥,感受着身体里一丝丝恢复的气力,和脑海中逐渐清晰的思绪。

她“死”了。葬身于漱玉斋的大火。宫中现在如何?太后是否相信?严嬷嬷是否隐瞒了她闯入库房之事?皇后(如果未死)又在哪里?前朝新帝的人选,是否已定?

而她,一个“已死”之人,重伤藏匿在这棺材铺中,未来该如何?

夏刈说,出了宫,或许有一线生机,能看到她想看到的“结局”。可这生机在哪里?结局又是什么?

她低头,看着自己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左肩,又看了看这间昏暗的斗室。窗外,隐约传来市井的喧嚣——叫卖声、车轮声、孩子的啼哭声……这些曾经离她无比遥远的声音,此刻却如此真实。

自由了吗?或许。但这自由,建立在“死亡”和无数秘密之上,脆弱得如同这冬日的薄冰,不知何时就会碎裂,让她重新坠入深渊。

但至少,她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就有……可能。

“柳先生今日可会来换药?”她问仆妇。

“晚些时候会来。”仆妇答道。

安陵容点点头,不再言语。她需要尽快好起来。需要弄清楚,夏刈,以及他背后可能代表的势力,究竟意欲何为。需要知道,自己手中,除了这捡回来的、残破的性命,还有什么可以倚仗,可以交换。

窗外,雪似乎停了。一缕微弱的、惨白的日光,艰难地穿透厚厚的云层和糊着高丽纸的窗格,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新的一天,在宫墙之外,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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