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一个细瘦矮小的女孩扶着男孩的手走下马车,头发枯黄拢到一起简单梳了个辫子,怯生生看了众人一眼后立即低头缩着站在小男孩后面。
紧跟着下来的是个身材窈窕的年轻女子——这是林敬的妹妹,郑翠茵。桃红色的袄裙洗的都要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头发仍旧梳成少女发式,插了朵鲜黄色小小的迎春花做装饰,被衣袖盖住的手腕上隐隐露出戴着个半新不旧的素圈银镯子。
女子下车后匆匆抬眼看了郭氏她们一眼当即转过身,伸出手去扶马车里的老妇人。
郭氏定定神,看着马车的帘子被一只枯瘦宛若鸡爪般苍老的手掀开。
林楚悦也瞪大眼睛,生怕看漏了一丝一毫。
从马车上下来的老妇人,身上套着件绛紫色但明显过时好多年式样的袄裙,袖口和领口都有些磨损的毛边,头发盘成紧实的圆髻,一根成色不足的粗银簪子从中插过。脸上因为过于消瘦而显得皱纹很多,不过从五官上仍能看出年轻时容颜不错。
林楚悦悄悄观察着眼前“祖母”的面容,试图找到一丝和丞相老爹相似的地方。
场面一时寂静无声,路过的行人好奇地打量着丞相府门口的人,心里暗自猜测着。
“咳咳,”林泰率先打破僵局,“嫂嫂,这就是,就是那位方老太太”。
是了,林敬生母姓方。
郭氏知道周围有人看着,不能让外人给林敬这个丞相扣上一顶不尊生母的大帽子,只得强忍着道:“这一路辛苦了,先进府吧。”
赵管家早就让小厮开好了侧门,方老太太偏头看向中间的正门,嘴唇翕动,到底没出声。
一行人从侧门匆匆进了府。
方氏一路走一路打量着气派的相府,似要把一草一木装进心里,不由想:“若是当年她没有走,自己就是这个府的老封君,儿子一定会为自己请封诰命。”看着走在前方的郭氏,“那衣服料子可真好,头上插的金钗镶嵌是红宝石吧?这些本都是她该享受的。”
花厅到了,郭氏抬脚往右侧主位走去,只是还没等坐下,方氏就快她一步直奔座椅一屁股坐了下来,抚了抚衣裙,目光闪烁,突地又挺直腰板,努力做出一副“老夫人”的派头。
众人瞠目,郭氏颤抖着气道:“你,你……”
方氏抬起下巴,正视郭氏,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暴露出她内心的局促不安。
女儿林翠茵和那两个孩子守卫者模样般牢牢守在方氏两侧。
郭氏气极,“赵管家,去看老爷回来了没有!”想她方婉梅活到那么大,上至天子和太后娘娘下至洛都的流浪乞儿,见过的那么多人中,还从未见过如方氏这般厚颜无耻的!
花厅内气氛紧绷,凝滞般的尴尬与窒息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林泰几次出声想缓和,无奈都没成功,垂头耷脑站在角落。
郭氏不坐下,无人敢坐,整个花厅只有方氏一人坐在只属于女主人的主位上。其他人分立两侧站在郭氏左右,林楚悦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场荒诞的默剧中。
下人们早已被赵管家撵了出去,只在院子里屏息垂首等候伺候。
“老爷来了。”随着赵管家的这一嗓子,厅内的凝滞气氛立即被打断。
林敬冷硬着脸,迈着沉稳的步伐缓缓走入花厅内,直接忽略其他人,第一眼就落在坐在主位上的方氏,锐利又冰冷。
这不是看母亲的眼神。
方氏未语泪先流了满脸,双手死死捏住椅子扶手,“敬哥儿,我的儿,”声音颤抖,“娘……娘回来了。”
林敬脸上血色刷的褪尽又立刻涌上潮红,怒火瞬间被点燃,恨恨盯着方氏嘴唇哆嗦着。
方氏奔过来,一把抓住林敬的衣摆作势要跪下,“娘……娘错了,娘不该丢下你让你跟着你祖父母。”
林泰一个弹射过来扶住方氏下跪的动作,擦了擦额头冒出的汗,吓死他了,差点儿就没扶住。
林敬大怒,母跪子,这是要毁了他!
郭氏双眼冒火,紧紧攥住帕子,恨不得冲上去狠狠甩方氏一个大巴掌!
这事要传出去,老爷这官也别做了,不敢想御史得上多少道弹劾折子,这不是求原谅,这是在压着老爷就范!
林敬神情冰冷,斥道:“你当初走的时候不是很利落吗?这般作态又作甚。”
“娘错了,娘错了,娘年轻时糊涂啊,你父亲走的早,那郑大郎是个好人,他,他待我好,”方氏眼泪直流,“娘再不走了,再不走了,以后就这样陪着你可好?”
“呵,”林敬冷笑一声,“我已经四十岁了!不是四岁!”
“敬哥儿,我的儿 ,娘日日夜夜都在想你,每日都祈求菩萨保佑我儿平平安安”方氏泣不成声,“娘这些年苦啊,你弟弟也遭了马匪的道儿,娘带着你妹妹和你侄儿侄女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娘只有你了啊,娘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你从小就孝顺……“”
“大哥,”郑翠茵用帕子拭着泪,“我能叫你大哥吗?”,声音怯懦,”娘每日都惦记着你,整天念叨你,一想你就哭,眼睛都快哭瞎了。”
“敬哥儿,你原谅娘吧,娘悔啊!”方氏哭着拉过来小男孩,“你看,这是你侄儿,他才九岁,就没了爹娘,娘不要你帮,你可怜可怜帮帮你侄儿吧。”
林敬面无表情地听着方氏一番唱念做打,无动于衷。
他内心充满了怨恨和耻辱,母亲当年的私奔事件给八岁的他造成了无法磨灭的创伤,年迈体弱的祖父母付出了一切去培养他,现在他已是整个大周无人不知的林相,落魄潦倒的生母却在此刻找上来,让他不得不在孝道的重压下妥协让步。
林敬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的恨意,“你在父亲死后就……”停顿了片刻到底没说出那两个字,“就改嫁,在法律和礼法上,早已不是我林家主母。”
他进门时方氏老神在在坐在主位上的一幕还历历在目,“更算不得我林家人,记住你的身份——”
投奔儿子的再醮之妇!
一个等待被林府接纳的“投靠”之人!
“我的夫人会给你们安排好的,”说罢重重握住郭氏的手,“要劳烦夫人辛苦为客人们操劳了。”
林敬这话就是要方氏看清,这个家现在以及未来她们的位置在哪里,不要以为他愿意接纳就代表她们是主人了!
郭氏望着林敬发红的眼睛,心中一酸,“老爷且安心,妾身定不负所托!”
方氏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林敬决然离开的背影,挫败和恐惧自心中升起——儿子再不是小时候那个乖巧懂事听她话的小小孩童了。
她还能拿捏住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