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连阴沉了数日的天空竟罕见地放晴。
翊坤宫内,几缕澄澈明亮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温暖的光斑,连空气中浮动的细微尘埃都在光柱中清晰可见。
年妃的气色看起来竟比往日好了许多。
这几日,她一直坚持涂抹那润体膏。此刻镜中的容颜,竟也真的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明艳。
只是那光彩之下,却隐隐透着一股不正常的潮红和难以言喻的僵硬。
如同一幅精心绘制的面具,美则美矣,却毫无生气。
她吩咐颂芝为她精心梳妆。
当挽发髻时,颂芝在妆奁底层翻找珠花,指尖忽然触到一支样式精巧别致的赤金镶嵌珍珠碧玉芙蓉簪。
那玉色温润,珍珠虽不大却光泽莹然。是当年,初入雍亲王府,圣眷正浓时,皇上赏下的诸多头面里,她私下颇为偏爱的一支。
年妃的目光自然也落在那支簪子上,凝滞了片刻,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似怀念,似刺痛,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虚无。
她极轻地颔首。
颂芝会意,小心翼翼地将那支发簪簪入乌云般的发髻间。接着,又按照吩咐,用细腻的胭脂水粉为她细细敷面,极力遮掩住那脂粉之下最后的一丝憔悴与灰败。
妆成,她亲自起身,打开衣箱,略过那些嫣紫,荷青的常服,指尖最终停留在了一件颜色更为沉郁、却依旧华丽的绛红色宫装之上——那颜色,一如当年初入雍亲王府为侧福晋时,最恣意那段岁月里,她最常穿的色泽。
等到一切装扮停当,她看着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轻轻地用嘴角扯出一抹微笑。
转身,她对周宁海吩咐道:“去养心殿,请皇上过来一趟。就说……本宫有要事,想当面托付于皇上。”
她又指挥颂芝,让她去小厨房精心布置几样皇上往日颇喜欢的早膳。
然后,她便静静地坐在桌前,如同等待一场早已预知结局的审判,又或是赴一场最后的盛宴。
所幸,皇上终究心底还是对她存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旧情与复杂心绪。他放下了手中的政务,来到了翊坤宫。
当皇上踏入殿内,看见盛装打扮、容颜竟似重回当年的年妃时,不由得有瞬间的恍惚,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那些还算温存的岁月。
年妃率先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异常的柔和:“皇上,您看臣妾今日这身装扮,可还好?”
皇上收敛心神,颔首道:“容颜依旧,恰如当年刚入府时的少女。”话语间带着一丝感慨,或许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怀念。
两人对坐用膳,皇上见她气色似乎好转,便道:“你今日气色甚好,看来太医院的药还是有效的。”
年妃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
她执起酒壶,为皇上和自己各斟了一杯酒。举起酒杯,年妃目光低垂:“多谢皇上……还愿意派太医为臣妾医治。这杯酒,臣妾敬皇上。”
皇上看着她,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抬手,饮下了那杯酒。
见他饮下,年妃嘴角那抹笑意缓缓加深,带着一丝凄绝的满足。
她又自顾自地执起酒壶,将那澄澈却致命的液体缓缓注入杯中,直至满溢。她并未立刻饮下,而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杯壁。
她的声音起初是飘忽的,带着一种陷入遥远回忆的朦胧:“臣妾还记得……刚入王府的那年春天,海棠花开得极好。皇上曾牵着臣妾的手,在花树下说……说世兰明媚娇艳,胜过满园春色。”
年妃的唇角漾起一丝真切的笑意,那笑意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泛起细微的涟漪便迅速消失,便被更深的哀恸淹没。
语气渐渐低沉,她的声音染上难以抑制的哽咽,手也无意识地抚上小腹,指尖微微颤抖:“后来……后来有了孩子。臣妾那时真是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连梦里都在笑……想着他是像皇上多些,还是像臣妾多些……连他日后要读什么书,习什么武,臣妾都偷偷想了千百遍……”
眼泪无声地滑落,与她强撑的笑容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破碎。
突然,她的声音骤然变得凄楚,仿佛再次被那巨大的痛苦攫住,身体也控制不住地发颤:“可为什么?!为什么就那么没了?!臣妾能感觉到他一点点离开我……我却什么都做不了!那种痛……锥心刺骨!臣妾恨不得随他去了才好!”
剧烈的情绪让她喘息了片刻,才渐渐又强行压抑下来,但那平静之下,是更令人窒息的绝望。
她的目光变得空洞,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血淋淋的指控:“可臣妾万万没有想到……真正令臣妾绝望的还在后面。原来......原来有人……早就判了臣妾死刑。让臣妾这辈子……都再也做不了母亲!”
最后,她仰头,将杯中苦酒一饮而尽,仿佛饮下的不是毒药,而是她这被谎言填满的、可笑又可悲的一生。
随即,她转过头,目光直直地刺向皇上,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那句藏在心底的话:
“皇上,您告诉臣妾……当一个人得知自己视若生命的恩宠,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算计,连做母亲的资格都被生生剥夺时……她该如何不惊愕?如何不绝望?!”
听见年妃的质问,皇上猛地一震,手中的筷子险些掉落!他瞳孔紧缩,看向年妃——她知道了!她果然什么都知道了!欢宜香的秘密!
看着她此刻痛苦的模样,无数情绪在他眼中剧烈翻涌。
而那埋藏在众多情绪中的一丝愧疚,仅仅也只持续了一瞬,便被帝王的权衡与警惕压了下去。
他迅速敛去眼底的慌乱,眉头紧紧蹙起,下颌线绷得笔直,试图用威严掩盖心虚。
可是,还不等他开口解释或斥责,年妃的嘴角已缓缓溢出一缕暗红的鲜血,触目惊心!
“娘娘!”颂芝万分惊慌,哭喊着扑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鲜血不断从年妃口中涌出,染红了她暗红的衣襟,也染红了皇上的眼。
然而此刻,她脸上却不见痛苦,反而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凄然却又解脱的笑容。
她艰难地抬手,安慰地拍了拍颂芝的手,断断续续地呢喃,声音轻得如同叹息:“若……若有来世……我只愿做年府……快乐自在的小姐……和哥哥一起......”
说完,她最后的目光并未投向那个她爱了一生、也恨了一生的男人,径直闭上了眼睛,手无力地垂落。
“世兰!”皇上失声喊道,看着年妃就这样在自己眼前香消玉殒,眼中充满了震惊与剧烈的冲击!
他颤抖着手,想要去碰触她尚带余温的脸颊,但所有动作最终都化作一声沉重无比的叹息。
刚想扶着桌子站起身,皇上忽觉一股难以言喻的腥甜之气猛地涌上喉头!
紧随而来的是一阵极其猛烈的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象扭曲、模糊,最后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他甚至连一声闷哼都未能发出,身体便彻底失去了控制,重重地向后仰倒!
“皇上!皇上!”苏培盛吓得魂飞魄散,尖声叫着。
其他小太监也如梦初醒,脸白如纸,手忙脚乱地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却又战战兢兢地将完全失去意识的皇上搀扶起来。
等皇上被抬上轿辇,苏培盛又厉声吩咐小厦子,“快!快去传太医!快!” 临走前,他不忘下令:“守住翊坤宫!任何人不得进出!”
说完,他再也顾不上其他,催促着轿辇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养心殿。
只一瞬的功夫,方才还因帝王驾临而稍有生气的翊坤宫,又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满桌狼藉和逐渐冰冷的躯体。
颂芝轻轻地将年妃揽在怀里,取出手帕,无比轻柔地为她拭去嘴角溢出的血迹,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滚落,声音破碎:“娘娘……您怎么这么傻……怎么这么傻啊……”
她让默默垂泪的周宁海帮忙,两人无比珍重地将年妃的遗体抬到床上,安置妥当。
之后,颂芝细心地为年妃整理妆容,将她发间那些象征着皇家恩宠的珠翠金簪一一取下,只留下了几件她从年府带出来的、旧日的首饰,轻轻放在年妃的身边。
仿佛这样,就能让她变回那个只是年家小姐的年世兰。
做完这一切,颂芝才和周宁海默默走到那桌残席旁。
她拿起那壶毒酒,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又给周宁海倒了一杯。
事到如今,他们二人怎会不知酒中有毒。但在这深宫之中,主子已去,年家已散,他们早已没有了任何留恋。
周宁海举起酒杯,冲颂芝拱了拱手笑道:“今日,咱们也沾沾光,喝一回御赐的‘好酒’。”
颂芝红着眼眶,重重点头。
两人相视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决绝与解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随后,他们缓缓走回年妃的床榻边,如同最忠诚的守卫,一左一右,静静地靠在床榻边上,缓缓闭上了眼睛,追寻他们的主子而去。
——翊坤宫,这座曾经极尽荣宠的宫殿,终于彻底归于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