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守诚一夜未眠。
或者说,他根本不需要睡眠了。
那碗用六阶妖魔血肉精华熬煮的清汤面,如同在他体内点燃了一座永不熄灭的烘炉。磅礴的生命精气在他四肢百骸间奔腾流转,每时每刻都在洗涤着他的肉身,滋养着他的精神。他感觉自己从未像此刻这般清醒,这般充满力量。
天刚蒙蒙亮,他就起了床,在院子里打了一套他年轻时跟一个老拳师学过的养身拳。过去打这套拳,是为了活动筋骨,延年益寿。如今再打,却是虎虎生风,拳风甚至将老槐树上新抽的嫩芽吹得簌簌作响。一套拳打完,他非但不喘,反而觉得气血更加通畅,精神愈发健旺。
他看了一眼儿子那紧闭的房门,无奈地摇了摇头。
神仙,也要睡懒觉的吗?
他没去打扰,自己提着水桶,哼着小曲,开始打扫院子。昨夜的血迹早已被丁文清理干净,但那股子混杂着生命异香和淡淡血腥味的气息,依旧萦绕在空气中,提醒着他昨夜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
然而,这份属于丁家小院的宁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起初,只是巷子口传来一些嘈杂的人声。
丁守诚以为是劫后余生的邻里在互相慰问,并未在意。
但渐渐地,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并且带着一种诡异的,整齐划一的节奏。那不是交谈,更像是……无数人的脚步声,以及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呢喃。
丁守诚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皱着眉,走到了院门口,透过门缝向外望去。
只一眼,他整个人便僵在了原地。
巷子里,黑压压的,跪满了人。
从巷口,一直延伸到他家的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身上大多带着伤,衣衫褴褛,脸上还挂着失去亲人的悲恸。但此刻,他们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相同的,近乎狂热的表情。
他们朝着丁家肉铺的方向,一下,一下地,磕着头。
额头与冰冷的青石板碰撞,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汇成了一片让人头皮发麻的交响。
“求神仙大发慈悲,收我为徒!”
“神仙老爷,我全家都死光了,只求能跟在您身边,做牛做马,为您扫地挑水!”
“我儿年方十二,根骨尚可,求神仙点化,让他走上仙途,将来也能斩妖除魔,为民除害!”
哭喊声,哀求声,此起彼伏。
昨夜,李玄贞带着全城修士拜访南城肉铺的消息,终究是没能瞒住。对于这些在绝望中挣扎的幸存者而言,这无疑是一道撕裂黑暗的曙光。
城主都要磕头跪拜的存在,那不是神仙是什么?
神仙就在城里!就在他们身边!
于是,天一亮,几乎所有还能动弹的幸存者,都自发地,涌向了这里。他们不求别的,只求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或许,神仙看自己可怜,就收下了呢?或许,神仙手指缝里漏出一点仙缘,自己就能改变这悲惨的命运呢?
丁守诚看着门外这疯狂的一幕,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而且,比他想象的,还要快,还要猛烈。
他想开口呵斥,想告诉他们这里没有什么神仙,只有一个想睡懒觉的屠夫。可看着那一双双混杂着悲伤、绝望与期盼的眼睛,他那套圣贤书里学来的道理,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爹,大清早的,外面怎么跟菜市场一样?”
丁文的声音,带着浓浓的起床气,从屋里传了出来。他趿拉着鞋,揉着眼睛,满脸都写着“睡眠不足”的暴躁。
他走到门口,顺着门缝往外看了一眼,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疙瘩瘩的肉疙瘩。
“搞什么?拜年吗?这离过年还早着呢。”
丁守诚苦笑道:“文儿,他们……是来拜你的。”
“拜我?”丁文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上的不耐烦更重了,“拜我干嘛?我又不是牌位。吵死了,还让不让人补觉了?”
丁守诚叹了口气:“你昨夜动静太大,如今全城都知道这里住着一位‘陆地神仙’了。这些人,都是来求仙缘的。”
“仙缘?”丁文撇了撇嘴,眼神里满是看傻子一样的嫌弃,“我这只有猪大肠,他们要不要?告诉他们,一人一副,拿了赶紧滚蛋。”
丁守诚被儿子这混不吝的话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不能再让事态这么发展下去了。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清了清嗓子,准备出去,用自己读书人的身份,好好地跟这帮“狂热信徒”讲讲道理。
然而,他刚把门栓拉开一条缝。
“神仙开门了!”
“神仙老爷出来了!”
门外的人群,瞬间如同被点燃的油锅,彻底沸腾了。所有人,都发了疯似的,朝着门口挤过来,那一张张狂热的脸,几乎要贴在门板上。
“滚开!”
一声并不算响亮,却带着一股子蛮横烦躁的喝骂,从门后传来。
紧接着,一股无形的,却又重如山岳的气浪,从门缝里猛地冲了出来。
挤在最前面的几十个人,只觉得一股根本无法抵抗的大力袭来,身体不由自主地,齐刷刷向后倒去,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瞬间压倒了一大片。
现场,出现了一瞬间的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给震住了。
然后,那扇破烂的木门,被“吱呀”一声,彻底拉开。
丁文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光着膀子,露出一身因为常年杀猪而练就的精壮肌肉,手里拎着一块不知道从哪里拆下来的门板,一脸“老子要杀人”的表情,站在门口。
他那双睡眼惺忪的眸子,扫过门外黑压压的人群,眼神里的嫌弃和烦躁,不加任何掩饰。
“大清早的,嚎什么丧?”
“家里死人了,就去城外坟地哭!堵在我家门口,是嫌死得不够快吗?”
“都给我滚!谁再敢在这里多待一息,我就把他剁了,挂在门口当腊肉!”
这番话,粗鲁,蛮横,充满了市井屠夫最原始的暴戾之气。
没有一丝“神仙”该有的风范。
没有半点“高人”应有的气度。
门外那群狂热的信徒,全都傻眼了。他们想象过神仙的威严,神仙的淡漠,神仙的悲悯,却唯独没想过,神仙……会骂街。
而且,骂得如此顺溜,如此接地气。
丁守诚站在儿子身后,捂住了脸,感觉自己一辈子的清誉,都在这一刻,毁于一旦。
丁文可不管这些。
他见这帮人还愣在原地,心里的火气更大了。
他转身走进屋,很快,又走了出来。手里,多了一支沾着墨的破笔,和一块木板。
他将木板往地上一扔,龙飞凤舞,或者说,鬼画符一般地,在上面写了四个大字。
然后,他拿起锤子和钉子,“哐哐哐”几下,就将那块木板,钉在了自家的门框上。
做完这一切,他拍了拍手,斜眼瞥了一眼门外那群呆若木鸡的百姓,转身回屋,“砰”的一声,将门重重关上。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着那块钉在门框上的,墨迹未干的木板。
上面,是四个张牙舞爪,充满了不耐烦气息的大字。
——歇业,勿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