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山端着那碗汤,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
他像一尊铁铸的雕像,身上那股百战余生的煞气与眼前这碗散发着温暖香气的汤,形成了一种极不协调的画面。
丁文也不催促,好整以暇地抱着双臂,靠在一棵树上,一副“你爱喝不喝”的悠闲姿态。
气氛,从剑拔弩张,变得有些古怪。
“统领……”一名校尉忍不住低声提醒。
韩山深吸一口气,那股混杂着酸、咸、甜的奇特香气钻入鼻腔,让他那因为常年被煞气和丹毒侵蚀而变得迟钝的五感,都为之一清。
他能感觉到,自己那颗因为杀戮而变得坚如磐石的心,竟然产生了一丝渴望。
他不再犹豫,仰起头,将碗里的汤,一饮而尽。
汤液入喉,并不滚烫,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温润。
下一刻,一股无法形容的暖流,在他的腹中轰然炸开!
这股暖流,不像他服用“龙虎丹”时那般霸道刚猛,而是像初春的阳光,温柔而又充满了力量,瞬间涌向他的四肢百骸,最终,百川归海般,冲入了他的灵台识海。
“轰!”
韩山的脑海中,仿佛响起了一声暮鼓晨钟。
无数混乱的画面,在他眼前闪过。
有北境冰原上血流成河的战场,有同袍兄弟惨死在怀中的悲恸,有深夜里被腐骨之毒折磨得辗转反侧的痛苦,有对失踪的大统领陆北辰的担忧与执念……
这些年来,支撑着他活下去的,是责任,是仇恨,是执念。这些东西,让他变得强大,也让他变成了一具没有感情的杀戮机器。他的神魂,早已被这些沉重的东西,压得不堪重负,布满了裂痕。
而此刻,那股温暖的汤流,就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过他的神魂。
所过之处,那些血腥的画面,褪去了颜色;那些悲恸的情绪,得到了安抚;那些深入骨髓的痛苦,被暖意包裹;那些沉重的执念,仿佛也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他的神魂,像一块蒙尘已久的宝玉,正在被一点一点,擦拭干净。
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与宁静,笼罩了他。
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自己体内那三股纠缠不休、如同跗骨之蛆的毒素,虽然依旧存在,但它们与神魂之间的那层联系,竟然被这股暖流,硬生生地隔断了!
肉身的痛苦还在,但神魂的折磨,却消失了!
“噗通。”
韩山手里的瓷碗,滑落在地,摔得粉碎。
他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力气,单膝跪倒在地,双手撑着地面,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如同溪流一般,从他的额角、脖颈滑落,瞬间浸透了衣襟。
那两名校舍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扶住他:“统领!您怎么了?”
韩山没有回答,他只是抬起头,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丁文。
那眼神里,有震撼,有不解,有敬畏,甚至还有一丝……感激。
“这……究竟是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都说了,一碗汤而已。”丁文耸了耸肩。
“一碗汤……”韩山喃喃自语,随即苦笑起来。
一碗汤,就解了他十几年来的神魂之苦。这要是传出去,恐怕整个修仙界都要为之疯狂。
眼前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厨子?天底下,有这样的厨子吗?
他缓缓站起身,整个人虽然看起来有些虚弱,但精气神,却与刚才判若两人。
如果说刚才的他,是一柄煞气冲天的出鞘凶兵,那么此刻的他,则像是一柄藏入鞘中的宝剑,锋芒内敛,却更加厚重。
他对着丁文,郑重地,抱拳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军中大礼。
“多谢阁下赐汤!大恩不言谢,韩山,记下了!”
他身后的两名校尉,面面相觑,也跟着有样学样,对着丁文行了一礼。他们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家统领身上,发生了某种脱胎换骨的变化。
丁守诚在一旁,已经彻底看呆了。
他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前一刻还要打要杀的玄甲卫统领,喝了一碗汤之后,就变得这么客气了?自家儿子做的这饭,难不成是传说中的仙丹?
慕寒嫣则看得更加透彻。
丁文这一手,玩得实在太漂亮了。
他没有展现出任何攻击性的力量,却用一种对方无法拒绝,也无法理解的方式,彻底折服了对方。
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丁文这何止是屈人之兵,简直就是把敌人变成了自己人。
她看着丁文那张在火光下显得有些懒洋洋的脸,心中那根名为倾慕的弦,又被拨动了一下。
这个男人,就像一个无底的深渊,你以为看到了他的全部,其实,那不过是冰山一角。
金条见状,立刻狗仗人势地挺起胸膛,对着那两个校尉“汪”了两声,仿佛在说:“看见没,这就是我老大的实力,一碗汤就搞定你们统领,识相点赶紧交出你们的干粮!”
“行了,别在这杵着了。”丁文摆了摆手,“现在,可以坐下来说话了吗?”
韩山点了点头,示意手下收起兵器,然后在篝火旁,寻了个位置,盘膝坐下。只是他的坐姿,依旧如军人般笔挺。
“现在,能告诉我,‘天机令’到底是什么东西了吗?”丁文问道。
韩山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
“阁下可知,我玄甲卫的创始人,初代大统领,是何许人也?”
丁文摇了摇头。
“初代大统领,乃是与大夏太祖皇帝一同打下这片江山的生死兄弟,也是一位修为通天的七阶‘天机师’。”韩山的声音,带着无比的崇敬,
“他以自身对天机法则的感悟,创立了玄甲卫,并留下了三件镇卫之宝。其中一件,便是‘天机盘’,可以推演国运,预知凶吉。而‘天机令’,就是启动‘天机盘’的三枚钥匙之一。”
“不久前,存放在军机处的其中一枚‘天机令’,突然失窃。大统领动用‘天机盘’推演,只得到一个模糊的线索,指向通州。于是,便派我前来追查。”
丁文心中了然。
原来,那只“闻香鸟”,竟然是这种来头。那个神秘组织,偷了玄甲卫的宝贝,就是为了算计自己,把自己推到天魔秘境这个风口浪尖上。
好大的手笔。
“你说的‘天机令’,应该是一只用天机木做的木鸟吧?”丁文忽然开口。
韩山眼神一凝:“阁下见过?”
“何止见过。”丁文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副“我也很无奈”的表情,“前不久,有个不认识的人,硬塞给了我。说是什么见面礼,还给了我一个任务,让我去杀一个合欢宗的长老。”
他将自己如何得到“闻香鸟”,如何找到锦绣阁,如何“说服”钱老板的过程,半真半假地讲了一遍。当然,他隐去了自己金手指的部分,只说自己懂一些“望气寻脉”的小手段。
“……后来,我拿到了那个合欢宗长老的东西,那只鸟就自己碎了,化成了一道光,钻进了我手里,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丁文摊了摊手,“喏,就是这样。你要是能把它从我手里抠出来,我绝无二话。”
韩山听得心惊肉跳。
一个神秘组织,盗走国之重器“天机令”,只是为了让一个年轻人,去杀一个合欢宗长老?这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阴谋?
而这个年轻人,竟然真的就凭着“天机令”的指引,轻而易举地就解决了一个六阶邪修?虽然他说的轻描淡写,但韩山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过程绝不简单。
他盯着丁文的左手,动用秘法,仔细探查。
果然,他能感觉到,丁文的掌心,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但与“天机令”同源的气息。这股气息,已经与丁文的血肉、神魂,彻底融合在了一起,再也无法分割。
强行剥离,只有一个结果——玉石俱焚。
“原来如此……”韩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心中的疑惑,解开了一半,但更多的谜团,又涌了上来。
“那伙人,还给了你什么?”他追问道。
丁文想了想,从袖子里,取出了那枚已经变得黯淡无光的“合欢秘钥”。
“就这个。说是什么宝库的钥匙,让我去一个叫‘天魔秘境’的地方。”
“天魔秘境!”韩山脸色一变,“他们竟然想让你去那里!”
他看着丁文,眼神变得无比凝重:“阁下,你被人算计了!那是一个九死一生的地方!而且,合欢宗的宗主,魔道巨擘‘欢喜老魔’,也正在四处寻找进入天魔秘境的方法!你拿着这枚钥匙,一旦靠近秘境,就会立刻被他感应到,到时候,你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哦?是吗?”丁文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紧张,“那正好,省得我去找他了。”
韩山一愣:“你……你要去找欢喜老魔?”
“不然呢?”丁文理所当然地说道,“打了小的,自然有老的会跳出来。我这个人,不喜欢留麻烦。一次性,都解决掉,多省事。”
韩山彻底说不出话了。
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颠覆。
欢喜老魔,那是连朝廷都感到棘手的七阶大修士,凶名赫赫。可在这个年轻人嘴里,却像是一头等着被宰的猪。
他到底是谁?他凭什么有这样的底气?
就在这时,丁文忽然话锋一转。
“对了,说起玄甲卫,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他看着韩山,慢悠悠地说道,“前几天,在钱府,我遇到了一个叫铁牛的护卫,他说他以前是你们玄三营的什长。他跟我提起了你们失踪了五年的那位‘破军’陆北辰统领。”
“陆统领!”韩山的情绪,瞬间激动起来,“你……你有他的消息?”
丁文点了点头:“我告诉那个铁牛,去北境的断剑峰下,能找到他想要的答案。”
“断剑峰……”韩山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爆发出精光,“黑石山脉的主峰!陆统领失踪的最后地点!你……你怎么会知道?”
丁文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五年前,你们陆统领去北境,是不是为了追杀一头七阶的冰魄魔将?”
韩山身体一震,失声道:“你怎么知道!这是玄甲卫的最高机密!”
丁文笑了。
“因为,那头冰魄魔将,是我杀的。”